章二十五

“哎哟,”岗哨吓得一骨碌爬起来,“唐总司!回来了!”雪下得紧,从凛风堡上往下看,这昆仑冰原前前后后,全是白花花的一片,任谁见了一个呵着白气的大活人突然站在跟前,也会叫他吓得一哆嗦的。“这雪下的……您瞧瞧,几步外看不见人!”岗哨一面替唐宁川掸去身上的雪花一边嘟囔,“您从长乐坊回来?这好大的雪……您喝两口,去去寒……”
唐宁川接过岗哨递来的烫酒送了几口。“魔君回来没有?”
“魔君?谷魔君——嗨,我这记性,该打!您跟魔君一道出去巡山,魔君……”他奇怪地看向唐宁川,“没有回来啊。”
唐宁川不咸不淡地“嗯”了一声,似乎也不是很在意。那岗哨是个会享福的,炉上烫着酒不说,吊锅里咕嘟咕嘟,还炖着一条羊脊背,连筋带肉浸透了汤汁,啃得他满嘴是油。他见唐宁川如此反应,登时嗅到些不寻常的味道,“您有所不知,这昆仑山的雪,邪乎!您瞧这雪,”他捧了一把靴面上的雪粒子送到唐宁川跟前,“干干的,不容易化!风雪一起,十步开外都不见人影!您想啊,这风夹着雪、雪裹着风,那人走散了,是常有的事……虽说咱们江湖人不信这个,说到底,脚下可是实打实的……啧,这昆仑山呐,山的祖宗……”
唐宁川便顺着他道:“不错,真是这样。我想魔君为人磊落,断不会漏下哪个兄弟。”只是他话音冷淡,教旁人听来,实在不是谅解谷魔君的意思。
岗哨嘿嘿一笑:“您是这个。手眼通天的本事,风啊雪啊,拦您不住。”他竖起大拇指,“去年有个青头才来凛风堡,他是从白龙口的日月崖调来的,不知怎么跟叶魔君拐七拐八地扯上点关系,他还不是巡山,叶魔君照顾他,单派他在粮仓守夜。您猜他怎么?没见过雪,晚上起夜,眼睛模模糊糊,不晓得是看岔了,还是看不见,直挺挺往山边子走,几个人都喊不住他。啧……那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啊……整个人拍在山底下,脸都给冰片刮烂了,冻得死挺,嚯……狼都啃了好、好几天……”
他说着话,突然被唐总司看得一愣,险些咬着舌头。这姓唐的身材颀长,站着高他大半个头,看他应当是从上往下,姓唐的看人,却是从下往上,眼皮子一点点慢慢揭起来,那眼光就很像是一弧刀光。
唐宁川问:“你当我是总司?”
“当、当——唐总司,小的嘴笨,要是说错了话,您只管赏耳刮子……”他边说边退,手上不含糊,左右各给了自己两嘴巴,这会儿子嘶嘶吸着气,“您是咱们魔尊钦定的总司,那可有假的?烂嘴、烂嘴……小的就是嘴碎,您担待,您担待……”
唐宁川忽而又笑了。“我随口一问,倒吓着你了。”他指一指腰间,“这是我的腰牌,可要核验?”
他说是这样说,并不叫人停下,这岗哨说话间吃了自己快有十个耳刮子,两颊又红又肿,高高耸起,加上冻红了的酒糟鼻,活似左右摇动的一扇猪头。“您、您是总司,腰牌自、自然无误……总、总司……唐总司……小的说错了话,不该嘴碎……不该……”只是短短的一会儿工夫,实在想不明白说错了哪句话,那边唐总司已经转过身去,往墙上去看进出的名录。
“方才你也看了,我的腰牌无误。不过这牌子没有巴掌大,万一弄丢了,是不是就不能回来了?”
“哪里的话!牌子还能大、大过人不成……唐总司您站在这里,小的也不、不会向您要牌子……”
“该要。”唐宁川道,“一码归一码,不好坏了规矩。”
“是、您说的是。唐总司,这是凛风堡每日进出的花名册子,您、您想要看……嘶……小的便帮您取下来、嘶……这一个月的,都在一起……”
“不该嘴碎,怎么还要嘴碎?”唐宁川道,“你真怕脸不够肿的?”
岗哨突然有些回过味来,唐总司既然巡山的时候跟谷魔君走散了,平安无事还罢了,要出了岔子,是谁要走散,又算在谁头上呢?事轮不上他插嘴,万一唐总司和谷魔君结下梁子,更不该他端着老五老六、上来扯风扯雪地替谁开脱。他这巴掌挨得不冤枉,就是总司拿他凑乐子,平白无故要给他巴掌,也没什么可说的。想通了,倒觉得唐总司是个手下留情的,并非传言的那么不好相与,要知道为嘴碎丢了命,谷里并不是没有的,唐总司如今坐了这把交椅,不一样是因为上一个总司话多嘛。他想到此处,再也不敢多话,两边嘴巴子鼓得颤颤巍巍的,风一吹就止不住地打激灵。
哨屋就建在凛风堡的大门内,比那铜钉的大门高出一截。没个遮挡,凛风堡又在山口上,昆仑的风雪横着来、竖着去,刮在哨屋上,能听出狗啃骨头一样的嘎嘣声。寒天腊月,凛风堡那铜钉大门尚给冻得推起来就咯吱响,哨屋杵在门边,便像个纸糊的壳子,里外都吹得透透的,根本坐不住人。唐宁川觉不出冷似的,站着看了一会儿进出的名录,冷不丁地问:“姜——魔君今日回堡?”
凛风堡陈堡主麾下,有四位魔君,其中尤以半木资历最深,座次也仅在陈钧之下;再来叶世平叶魔君管着钱粮,凛风堡人嚼马用,酒菜丰俭,全凭叶魔君调度;新进的谷魔君年纪较他三人都轻,巡山的一应大小事项,都由谷魔君经手,所以他进出凛风堡最是频繁,名册上不少他的名字。要把一支队伍拉成自己人,带着巡山是最方便的,拉不成的,刀剑无眼,叫他死了也就成了,唐宁川一看之下,谷魔君早有了一支自己的巡山队伍,他若有私事,大可借着巡山的由头去办,没有谁管得到他,也难怪谷魔君跟猴子山纠缠不清,实在是得天独厚。至于姜蔚,唐宁川还没见过他,据说陈堡主有要事交代给他,离堡半年有余了。
“回总司,魔君昨天夜里回、回来的……这会儿已经在堡里歇了一觉了。”
“听说几位魔君之中,姜魔君最为堡主看重,是咱们陈堡主的左膀右臂。姜魔君许久未归,大小姐挂念得紧,三不五时地听她提起……唐某今日倒是回来巧了。”唐宁川一面说,一面捡起桌上的炭条,在名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。江湖人许多粗识几个大字,会写名字算是不错了,绝不能指望几个值班的岗哨能写会画,是以名册上的字体各不相同,进来出去,都是自个儿写下姓名。唐宁川和谷振声中间夹着孤零零的一个姜蔚,凛风堡的进出册子不大讲究,谷振声一趟巡山,折了好几个同袍兄弟,谁是谁,却都不在册子上出现的,只是老谷名字后头跟的数罢了。
岗哨抖着腮帮子:“咱们大、大小姐,那是姜魔君看着长大的……如今胡爷不在了,大小姐是个念情分的——”
他原本要再说下去,外面忽地传来一声嘹亮的鹰啼,还没来得及回头,那唐总司早风似的穿出去,一翻身站到了哨屋顶上。岗哨把头伸出去,眯起眼睛使劲往上看,只看得到唐总司的袍角在风雪里翻飞,再远就什么也看不见了,灰沉沉的空中只有一股股打着旋的雪片子。
那鹰啼忽远忽近,一时分不清究竟在哪,唐宁川脚上使劲沉住身形,极目向天上看去,漫天风雪之中,隐约见得一大一小两个黑点在空中翻飞缠斗。紧跟着又是一阵狂风,雪片子扑面而来,耳边除了风声,更有噼里啪啦的破空之声,却是一只硕大的金雕,双翅收拢,直直地从空中栽下来。
“阿牧儿!”有人娇喝道,“唐宁川,接住阿牧儿!”
正是陈酌。
片刻的工夫,那金雕已从众人头上掠过,再有几息,就要被卷入凛风堡山崖下的罡风之中,半点儿容不得耽搁。陈酌面色焦急,手中鞭花甩了又甩,终究腕力有限,加上心中焦躁,好几次失了准头,怕再伤了那金雕,只得停下手来,催促道:“唐宁川!听不见吗?我让你接住阿牧儿!”
“鞭子!”唐宁川无暇多想,眼看那金雕快要坠下山崖,也纵身跟了下去。凛风堡崖下罡风激缠,几乎能将人绞成碎片,生死攸关,那金雕似乎也知道危险,挣扎着展开双翼,奋力拍打两翅想要上去。这金雕体型巨大,双翅展开,比人高马大的昆仑奴还要长出一截,只是它身上带伤,罡风又着实霸道,竟能将这天上霸王压成一团,单靠这金雕的垂死挣扎在空中忽上忽下地颠动,仿佛断了线的纸糊风筝,眨眼就会没了踪影。
“阿牧儿!”唐宁川接了扔来的鞭子,便没入崖下看不见了,陈酌这会儿也顾不得了,跪在崖边向下张望。“阿牧儿——唐宁川——”
“大小姐小心!”老九拉着她劝道,“大小姐,这儿滑,您可得顾惜身子——”
“住嘴!”崖下灰茫茫一片,唯有掺杂着雪片的朔风缕缕股股地旋在一起,像个吃人吞肉的洞。陈酌靠得太近,身上的狐裘围领滑脱下去,被风扯进风旋里,霎时间就给绞成了七八片,碎得不能再碎,这一人一鸟,恐怕……
老九赶忙将她扶起来:“大小姐,您别太伤心。一只雕儿,堡主不会跟您当真的。”
“呸,狗东西,都怪你!”陈酌斥道,“你看你出的什么馊主意,狗嘴里吐不出象牙!非说什么下过大雪,山上有白狐……如果不是你乱说,我怎么会偷偷把阿牧儿带出去……”
“怪我、怪我!大小姐,身子要紧,别冻坏了。”老九从马上拿来披风给她围上,“这唐总司……”他说着看一眼岗哨,“唐总司——”
“大小姐息怒。”唐宁川道。谁也不知道他怎么又回到了哨屋上头,这会儿子正从哨屋下来,怀里用风氅裹着一个物事,陈酌定睛一看,是一只奄奄一息的金雕。
“阿牧儿!太好了!太好了!”陈酌欢呼道,她毕竟十六七岁,这会倒有些这个年龄的活泼烂漫,“你救了阿牧儿,它可要多谢你啦!”她兴高采烈地由唐宁川手上接过雕儿,虽是对唐宁川说话,眼睛却顾不上,忙着在金雕身上打量。那金雕平素在凛风堡里啄眼叨舌,十恶总司的肉也吃过,此时哪还有半分神气,翎羽缺损了不少,尤其右翅在方才的扑斗中被别的扁毛畜牲钩出个露肉见骨的大口子,所以才会从空中坠下来,又在罡风里滚过一遭,任陈酌怎么喊,眼睛也仿佛睁不开了。
唐宁川道:“大小姐,这雕儿伤得重,还是快叫堡里的大夫看看。”
“你说得对。”陈酌喜不自胜地搂着金雕。她本来见这唐宁川生得唇红齿白、飞眉俊眼,起了据为己有的亵玩之心,只可惜唐总司与川宁镇上那位有些粘连,叫人扫兴,如今他救了金雕,悬崖百丈,上下自如,足见得本事不凡,那一点小小的扫兴,自可抛在脑后。陈酌瞧他更是顺眼,不由得语声柔和:“唐——唐小哥,你可帮了大忙啦。我一定在爹爹面前多多地夸你,叫他提拔你!”
“卑职谢过大小姐。”唐宁川笑道,“卑职分身无暇,失手弄丢了大小姐的鞭子,还要请大小姐千万恕罪。”
“当然啰,你救了阿牧儿,我非但不怪你,还要叫爹爹重重赏你——”
“大小姐,借一步说话。”
“怎么?”陈酌一下变了脸色。救下雕儿确实值得重赏,可要是觉得凭这个就可以跟她吆三喝四谈谈条件,那她会叫唐宁川知道“错”字是怎么写的。这样的人她见得多了,谁不晓得陈钧一向娇惯她,阿猫阿狗自作聪明,都觉得可以拿她陈大小姐做筏子。陈钧娇惯陈酌,因为陈酌着实像他,一心只爱重自己,喜欢强取,喜欢豪夺,最不喜欢被人取、为人夺,替他人做嫁衣。她声音于是冷下来,道:“老九不碍事。”
唐宁川便略略俯下身来,“大小姐,是这样,卑职要说的事,有关胡总管……和一座山。”
“一座山?”
“一座会移动的山。”
陈酌吃惊地抬头看向唐宁川,很快她眼光一转,唇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。“谷——魔君还没回来?”她问老九。
“回大小姐的话,谷魔君带队巡山,这大风大雪的,一时还未看见回来。”
陈酌听了笑起来,她又看向唐宁川,笑道:“这可是要紧的事情。”
“卑职只敢说自己的眼见耳闻。”唐宁川道。他顿了顿,这停顿本来不该有,似乎他在说话时,心中也难免有些犹豫。终于他还是下了决心,亦或是不敢叫旁人等得久,很快就接着说:“也只敢说给大小姐听。”
“老九,你把阿牧儿带去医治。”陈酌吩咐道,“唐总司随我来。”
三人还没散开,便见远空中陡然升起一道模模糊糊的红光,风雪之中摇摇欲坠,隐约见得是在昆仑冰原的前方。
老九神色一凛,轻声向陈酌道:“大小姐,来人了。”
“我有分寸。”陈酌不大耐烦,她转向唐宁川,“唐总司,此事于我么,原没什么相干;于你,身家性命、功业荣华,可都押在这上头。”她轻轻拍了拍唐宁川皮甲包覆的手臂,“……唐总司出了力,我心里晓得的,不过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,绝没什么包票可打的。”
“自然。大小姐是知道的,卑职平生所愿,不过一扫胸中郁气,此仇不报,夜夜难眠。入堡以来,多承照顾,卑职无有建树,颇感惭愧,就是计较着想为堡里分担一二,过去自己不顶用,受制于人牵扯了一身污糟,恐怕叫弟兄们多看笑话。只是这事情关乎重大,倘使卑职知情不报,咱们偌大一个凛风堡,竟好似闭目塞听,任凭人家在眼皮底下东游西荡,也人人无声,个个无响……想那供桌台子上耗子偷油、泥佛闭目,既无人追究,还值得点灯费蜡、强撑道场么?”唐宁川笑了笑,“卑职远来投谷,无依无靠,纵然知情不报,实在也是情有可原。如今节外生枝,倒好似卑职不成体统,不但不成体统,昨日背誓弃义,今日搬是弄非,卑职这点名声,坏得不能再坏,在大小姐跟前,亦没有光彩可言了。”
老九告了退,已经抱着雕儿走了。漫天风雪之中,除了哨屋透出一星黄晕晕的火光,再无别的光亮。陈酌仰头看他时,只看见他鸦黑的睫羽上缀着圈碎冰珠子,天寒地冻,说话间吐息化雾,挂在眼睫上,顷刻间成了冰,睫羽浓密而冰晶剔透,那眼眉似乎便给压得低下来,不用手碰,也觉得上头是有分量的,沉沉的。
陈酌笑道:“照你说的,生枝不妙。一来你势单力薄,平白惹了麻烦;二来你逾越规矩,让做上司的心中不喜;三来你嚼舌多嘴,投机钻营,是个卑鄙小人。既然不妙,作何多此一举?”
“枝繁叶茂,全倚仗树大根深。树愈大,根愈深,他日卑职再见那陆从舟,便底气愈足,风头愈盛。假若一棵树上,一忽儿开枝,一忽儿散叶……”唐宁川说到这里,眼睫上掉下一滴水珠,原来是冰晶叫热气化了,流到他脸上。
这真很像是一滴泪了,陈酌不禁眨了眨眼睛,等他说下去。
唐宁川接着说:“卑职只愿这棵树扎得更深,长得更大……这些话,只敢说给大小姐听,大小姐不想听,卑职也仍是要说。卑职性子孤拐,若不识趣冒犯了大小姐,但凭发落,心甘情愿,卑职绝无二话。”
“唐小哥有心了。”陈酌柔声说。她拖着唐宁川的手臂,笑嘻嘻地往堡内走去。风雪既大,她一个娇娇柔柔的弱女子,偎在唐总司身旁也是自然,不过话从她嘴里说出来,便不是那么娇娇柔柔,似乎唐总司是偎在她身旁的。
“枝不修不齐,叶不扫不净。这是大事,咱们须得从长计议。”
2025/05/03(土) 20:53 萧萧 Permalink COM(0)
章二十四

叶子牌没什么高深的地方,唐宁川站在后面看陆从舟玩了几圈,渐渐也看出些门道。这牌桌设在草石之间,赌资以十数两计,一桌四人,除了陆从舟扮作个披袍戴帽的老翁,其余三个皆是精壮汉子。再看那间隔的摆设后头,竟有不少常在昆仑行走的熟面孔,牌桌上你来我往,好不热闹,真比武林大会还要和气。
要的就是和气,和气生财。猴子山的赌局以筹码计,都做成半寸长的圆饼形状,正反阴刻花纹。唐宁川兑了一百两银子,得圆饼十个,上头刻的是石头花纹,与赌坊的摆设对应,宝、金、石、草,该是千百十个。赌完了要下山,再拿筹码兑回银子,一百两兑来的十个圆饼便只折合银九十两,抽头十之留一。光这一样,就是无本万利的生意,另又有许多别的布置,不用想,财帛动人,酒色惑人,猴子山是吞金吃银的地方,它有的是从别人口袋里掏钱的法子。
唐宁川借口方便,从厢房退了出来,后脚就有个小厮跟着,送上十两的筹码,说是上头知道他打得一手好铜子,想也是个能耐人,隔壁有摇盅的局子,请他去松泛松泛。这没有不答应的道理,不答应反叫人奇怪,唐宁川跟他去隔壁玩了几局,隔壁也是一样的摆设,布置奢华,以宝、金、石、草区分不同档次的赌局。唐宁川把手上本钱翻了一番,故意拔腿要走——他虽然不会赌,却也明白开赌场的,是要把人留下来吊着赌,给他先尝点甜头,咬住钩了,才好放血割肉的。
周围人赞了他一通好手气,唐宁川都得意洋洋地受了,又手热难耐似的,把那几个圆饼子颠过来倒过去在手里搓揉。那小厮惯会识人,便道:“客人自去尽兴,若那边叫了,小的一定来请。”他见这满脸刺青的奴仆犹豫,晓得搔到痒处,又说:“客人放心,”说着一指厅上,唐宁川顺着他的指头看去,见那大厅正中倒垂下来的灯枝上挂着一枚小小的铜铃,“有什么要紧事,都可摇铃知会。”
话音将落,那小小的铜铃就叮铃当当地响起来,唐宁川凝目看去,原来铃铛的尾部用一条极细的丝线穿着,丝线搭在梁上,一直延伸到屋外,此间厢房丝线相连,牵一线而动各处,确实十分便利。那铃铛快快地响了三回,响过之后,又是两声长的,三短二长,屋里的老客登时窃窃私语起来。
唐宁川一手盖着筹码,清楚地听到周围的老客都嘀咕了几声“砍头钱”。跟着他的小厮却满脸喜色,笑嘻嘻地凑到唐宁川耳边说:“是了,这船高船低看水,水高水低看天。既然来了猴子山,决计不能叫客人望天收,要是手头嫌紧,不够尽兴,您只管开口。我瞧您是汉人,才跟您交这个底,换了别人……”他有意一停,眼睛向外转了转,“这年头行走江湖,不都得靠您自个儿的本事嘛。”
唐宁川“啧”了一声:“换了别人怎么样?我家主人从大漠白龙堆出关以来,一路北行,无有败绩。他老人家武功卓绝,凭你也配提起?”他话锋一转,“不过我也不是不通的人,知道你是好意。”
那小厮本来见他满脸刺青,又是关外胡人的家仆,以为也是个不晓事的邪性人,叫他把两块草纹的筹码塞进手里,立时眉开眼笑。正待再跟他拉扯两句,就听见前面半人高的赤金缠丝灯架后传来一声大喝:“别人借得,我借不得?”
唐宁川一看,巧了,还是个熟人,冰缝里钻到他风氅下头的,叫作张树。
这张树抱着骰盅,大着舌头嚷道:“不及开!爷爷这把是天定的运势,我要下注!一、一句话!今儿个借也得借,不借也得借!敢不借,哼……”他一指唐宁川,“你,关外来的?听爷爷一句,强、嗝、强龙不压地头蛇,到了昆仑,不知道打点打点?”
摇盅的和另一个小厮一左一右架着他,张树喝醉了酒,嘴不把门,两手扒着赌桌不肯离开。“别他娘的……拽、拽我……仔细把爷的骰子拽惊了……你们猴子山开到昆仑,别人不说,你们自己不明白沾谁的光?这黑面神关外来的,你们勾着他放银子……爷、爷他娘的风里来雪里去,你们眼叫猪油糊了?”
张树到底身强力壮,两个人架不住他,更管不了他的嘴。那小厮向摇盅的一使眼色,自己把他拦腰抱着,摇盅的反手就去摇铃。唐宁川看得清切,原来每个赌桌后面的墙上都设有一个装饰似的把手,赌桌上出了事,赌场的庄家一回手就能传出消息。
张树猛地挣扎起来,骂道:“摇、摇你奶奶!老子就他娘的看、看不得你们这瓜怂样!摇、摇什么?老子借钱下注,干摇铃球事……”他一面骂骂咧咧,一面上半身盖在赌桌上,使劲抽手出来,去搂先前输给庄家的筹码。那两人按着他的手,按是按不动的,看样子也怪无可奈何。外头已经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,那小厮便劝张树道:“爷,您喝高了,下去醒醒酒,不妨事的。”
周围的老客也跟着帮腔:“是啊,你下去歇歇吧,犯不着撑这个酒劲。”有几个心思机敏的,猜到些内情,纷纷小声议论起来。唐宁川听了一耳朵,照他们说,这张树先前已经在猴子山借过钱,钱没有还上,而且是好几次,这就成了坏账,猴子山这头高低不会再借他了。但怪就怪在猴子山似乎拿他没办法,按理说铃都响了几回了,赌场的打手还在外面,没立刻进来收拾他,是在给他台阶下的——可惜他酒实在是高了,有路也不会走了。
张树是凛风堡的人,寒冬腊月,可以跟着谷振声谷魔君出来巡山的,猴子山在昆仑发财,跟凛风堡里的某些人首尾勾连,赌场的那些打手自然不能立刻进来,最好是不要进来,轻轻放下,这是打狗看主人,决计不能做成打狗给人看,那就是难看了。至于坏账,坏不坏要看是谁的账,唐宁川心道,若是换了谷魔君,就没有坏账,连账也没有。本来谷魔君吃肉,张树喝汤,现在他还想啃骨头,是他不懂规矩了。
先前在冰缝里,张树受他照顾全须全尾,也只说要请唐宁川去长乐坊嫖一宿。长乐坊里花销,比猴子山只低不高,看张树的样子,也是钱财到手无的光蛋一个,他凭什么在猴子山表“金”字的灯架后头赌,一局以百两银子起底?换句话讲,在长乐坊嫖妓,要花他身上的现银,而他身上现银不多。猴子山已经给他优待,他赌得大,早卖过欲仙丸,然后又在猴子山借过好几笔,终于使酒要钱、得寸进尺,叫人不想容下了。
唐宁川心里清楚,凡做生意的,容不容得下,全看够什么价。谷魔君如今管着巡山,提刀带棒满昆仑转,昆仑多了个猴子山,上头却像看不见,谷魔君是一等一的值得,这张树甚至算不得添头,至多是谷魔君衣服上的一根线头。
果然外面等了一会儿,等不到张树守规矩,打手便鱼贯而入,棍棒不轻易动,暗地的老拳再没客气,几个壮汉夹着他往门口走,短短几十步还没到头,就叫他哀叫连连、瘫软如泥了。
赌场里忌讳提“借”字,借钱就是借人家的运道,来赌的谁不想发财?想发财都讲究这个。故而大家眼睁睁地看着张树被拖出去,间或不冷不热地说上两句,没一个是真关心的。唐宁川身边的小厮也道:“客官,您是明白人,欠债还钱天经地义,江湖中厉害的多了,要人人都这样,仗着拳头不给馒头,不是都没得耍了。”
唐宁川点头称是:“我瞧他火不够旺,借钱下注,骰盅里未必是好彩。”
“是、是,”小厮满脸堆笑,“哪有您的手烘,您身上带火,我看是真旺!要掷个好彩,少不得赢他个百十两!”
那边张树仍在有气无力地呻吟:“老子要下注……老子那一盅是一条黑龙绕白山……”周遭重又闹哄哄地赌起来,他这一两声,真很难听见。“找、帮我找柳大哥,找柳大哥做担保……”也不知他中了什么邪,到这地步了还不肯走,居然还想把柳知找来。柳知要是知道他在赌场坏了谷魔君的面子,怕前脚出了猴子山,后脚就把他杀了填进冰缝里。
张树闹起来的“金”字头灯架后面,几个人已经重新把椅子摆好,那摇盅的正要伸手去拿骰盅,忽然有人轻飘飘地喊了声“慢着”。声音从外面来,冷冰冰的,但是是天生的淡,不是故意要放得冷、令人怕。那人夹着把落满雪的油纸伞,不急不慢地从廊外走进来,厢房里明亮的光线先投到他拿着的伞上,接着是身上灰白色的缎面长袍,然后是一张普通的中年男人的脸。他似乎一点没注意围在门口的打手,进门的时候,甚至还用没拿伞的那只手托了张树一把。
“慢着,”他又说,径直往灯架后面的赌桌走去,“我也想看看,到底是不是真的一条黑龙绕白山。”张树本来给一通老拳捣得浑身瘫软,兴许赌得上头,竟然也捂着胸口跟在他旁边,那人油纸伞上的积雪化了,滴滴答答淌下水来,在两人身后拖出了一条长线,洇湿了地上的织锦团花地毯,好似有一条黑色的长虫在花团间爬。
“爷,”摇盅的按着骰盅赔笑道,“爷您晚来几步,这把乱了,不好看了。再说没人下注,不能开盅啊。”
他这样说,倒越发让人觉得骰盅里是“一条黑龙绕白山”。赌客是来从赌场手里赢钱的,看赌场的热闹,当然也不嫌大,一时都围到桌前,争相起哄,叫着开盅。
摇盅的就道:“各位客官,不是不开,前头这位爷没钱下注,没下注怎么开盅?列位爷都是会玩的有数的,赌桌上是这个规矩,谁上桌谁下注,买定离手,看注开盅,您说是不是。”
有的说:“看看怎么了,你开给我们看看,输赢跟他也没关系!”
“对啊,是输是赢,也叫我们看个明白,是不是真有那个运!”
摇盅的苦笑道:“您列位嘴上轻巧,坏了规矩,还不全算在小的头上。或者哪位爷手阔的,愿意花钱听响,借给这位客官下注,也是行的。话说在前头,咱们这是‘金’字头,上桌起底一百两,觉得值当的,您使点钱当看乐子,叫咱们大家伙都痛快!”
这话一出,大家都看向那个夹着伞的中年男人,摇盅的虽没有指名道姓,也只差把手伸到他鼻子底下要钱了。花一百两银子光看热闹,这代价委实大了点,唐宁川更想知道的是,一个在凛风堡排不上名号的张树,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?要么是欲仙丸,但想要欲仙丸,不用吊死在这棵树上,能来猴子山的,一定能找别的门路,至少猴子山就是条路子;要么是巡山,管他大头子小头子,若去巡山,都是走一头的。
“自然。”那人含笑道,他生得面貌普通,一笑起来,却令人颇感亲和。“这位兄台,”他转向张树,“一条黑龙绕白山,赢了,该请我喝一杯。”
“兄弟只管醉饱!”张树抱拳谢道,眼看他从身上解出银子,交小厮拿去兑筹,许是酒也半醒,真到真金白银放在桌上下注的时候,倒有些发慌,连带着声音也抖了几分。“还未请教兄弟高姓大名,好叫姓张的挂在心里。”
“鄙姓钱,张兄叫我钱兄弟便是。”
“钱兄弟!哈哈,好,好!我姓张的今天认识个钱兄弟,是老天助我!”这时小厮兑了筹码回来,张树捧着盛筹码的盘子,这十个筹子忽然重起来,叫他手腕子沉了一沉。他长吸了口气,把托盘慢慢放到桌上,这时周遭的声音也都听不见了,任别人说什么喊什么,两眼只盯着摇盅。
张树是全心投入,其余看热闹的赌客,眼睛也是半点不错,连赌场里伺候的小厮和桌上的庄荷,受这气氛感染,手上也不由得停上一停。门口的打手更是早已经悄悄退走,既然有人肯替张树顶钱,赌场乐得不用出面,况且长久来看,张树活着,就还有欲仙丸可以充账,把他收拾成了“死账”,岂不比坏账更糟。唐宁川作势看向赌桌,实则留了几分心在那“钱兄弟”身上,那人自然不姓钱,或者说只在猴子山里姓钱,钱兄弟的心思亦不在他口口声声挂念的“一条黑龙绕白山”上,分明记挂的是张树。
众人的心思全扑在那摇盅的手上,摇盅的也有意卖个本事,两指夹着骰盅,指头一发力,那骰盅竟凭空翻了一翻,稳稳落到他摊开的另一只手上。赌场里霎时爆发出一阵叫好,紧跟着这叫好便戛然而止,喝成了倒彩。唐宁川即便不会赌,也懂得“一条黑龙绕白山”,该当是一码色的黑点子,加上雪白的底子,黑点子是黑龙,白底子是白山。那骰盅底下一共六枚雪白的骨骰,三个黑三,两个黑五,余下一个红四,不但凑不成龙,而且点子色杂,又比一码色齐落下一等。
张树不赌大小赌花色,这可真是死个明白,少不得捶胸顿足、大呼小叫一番,旁人看完了热闹,也都忙不迭地各回各位。看别人赌不如自己赌爽,不过拿别人的钱赌,那可另作他论,张树输也没输自己的钱,钱兄弟不要他还,兄弟也就继续做下去,果然懊恼一会儿,两人便勾肩搭背地去前面要酒吃席了。
这全跟唐宁川所料不差,赢了是“张兄请我喝一杯”,输了不消想,是“我请张兄喝一杯”,张树滥饮滥赌,容易惹事误事,若想生事,找他便是。谷魔君此次巡山不利,折了兄弟不说,还累得一个总司下落不明生死不知,如今又有人找上门来,他的日子,怕是不好过了。
唐宁川坐着又玩了几局,小厮传话过来,说是主人找他,他正巧借机离开。外面约莫四更天,他同陆从舟碰了头,还由原先那个瞎子带他们穿过冰缝回去。队伍里少了将近一半的人,有些人在猴子山的赌场上赢了钱,总会转头就花在猴子山的床铺里。
冬日里天亮得晚,头上是暗沉沉的深蓝色,临早上絮絮地下起了雪,一行人踩着松软的积雪往前走,雪地上时不时闪过几线晶光,没一会儿又被落雪盖住了,找不见了。风到落雪谷地停住了,于是很能听得清雪一层盖一层的声音,落在耳朵里酥酥的。
众人才从那温柔乡似的销金窟出来,给昆仑透骨的寒气一浸,都不自觉地身子发沉,加上在猴子山输了不少银子,趁兴而去,悔恨而归,等不及天亮便各自散去。唐宁川和陆从舟在落雪谷地找了个地方歇下,换了衣服,又将脸上的易容去了,约等到天光微亮,才算是“坦诚相见”。
他脸上的刺青是陆从舟用一种草汁和着墨锭调来画的,水泼不晕,须得用烈酒药油兑在一起,烫热了慢慢擦掉。唐宁川弄了半天,脸上还有几处没擦干净,陆从舟便叫他仰起脸来,手指沾了药油去搓他面皮上的印子。他眼睛眨也不眨,十分坦荡,倒弄得唐宁川一时有些不好意思,所幸他脸上本来就被擦得发红,却也看不出来。
“我待会儿就回凛风堡,”唐宁川道,“谷振声带出来的几个手下,今晚全留在猴子山过夜,想必谷振声和柳知也会留下。我先回去,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。”
陆从舟笑道:“不错,你是拼死回去的,堂堂一个总司,险些命悬一线,凛风堡眼皮子底下,竟有此荒谬之事,不知平日巡的哪门子山。”
唐宁川点一点头,脸上叫陆从舟左右看过,擦干净了,自己捧了一把雪洗脸。看这天气,雪一时半会停不了,他本来别上千机匣要走,想一想还是说:“我在猴子山还碰到一个人,他自称姓钱,夹一把油纸伞。我看他肯花百十两接近凛风堡巡山的人手,恐怕是要——想有动作。”
“哦?夹着伞的?兴许是蓬莱弟子。”陆从舟应道,“我在浩气盟时,并没听过这号人物,大约是江湖上的,跟咱们不相干。江湖上多的是能人异士,好些人脾气古怪,不可以常理度之。”
他这样说,唐宁川的心就落下来,不是他想的那样就好。那人接近张树时,他不知怎的,脑海中突然闪过一样最坏的可能,可能他在暗,别人在明……他当时不敢再想下去,也不愿做好这样的准备。
不是就好,这叫他长出了一口气,时机不等人,径自往凛风堡去了。唐宁川向来是个不回头的人,自然也看不见陆从舟站在原地,沉沉地盯着他的背影。
2025/05/03(土) 20:53 萧萧 Permalink COM(0)
章二十三

山又不会走,怎么会到昆仑来呢?但唐宁川一听就懂了,猴子山是会动的山,它想动就动。猴子山是一间赌坊,原来叫骰子山,因为赌得很大,客人很多,骰子堆得山一样,传来传去,就传成了“猴子山”。猴子山有关于赌的一切,如果钱不够了,还可以借,可以当,拿首饰、衣服、兵器、丹药、绝技、秘籍……总之是猴子山的人觉得有价值的东西。
试想一间赌坊里,可能藏着某位武林名宿的贴身衣物,亦或是华山纯阳宫的吐纳功法,再或者西南天一教的毒人秘术……这是一件令江湖中人头皮发麻的事情。所以猴子山的老板很谨慎,不得不谨慎,这种嘴一张吃遍天、能使人倾家荡产、欺师灭祖的赌坊,又有那么多江湖上的客人,它如果不会跑,说不定早就被人砸了。猴子山不怕客人不上门,每到一处,老板都会透过地下的暗桩放出消息,凡能来的,都是想来的,普通人是决计转不到猴子山去的。
唐宁川问:“猴子山到昆仑来了?”他问得不错,猴子山是最不该到昆仑来的,因为长乐坊里有赌坊,银钩赌坊,那是恶人谷的生意。猴子山来了昆仑,银钩赌坊还要不要开张?恶人谷还要不要它的爪牙耳目?
“猴子山是一间赌坊,一间没有规矩的赌坊。”陆从舟道,“人一生下来,也是没有规矩的。”
唐宁川眉头一挑:“它既然在凛风堡眼皮子底下开门迎客,看来真是豁出去了,什么都敢。这也对得上了,万岭财迷心窍,又没多少来钱的法子,输红了眼,就拿自己的欲仙丸接着赌。”他盯着那个出来传信的汉子,那人已经收好旗子,若无其事地往回走。“连万岭这种货色都去过猴子山……”
“说明猴子山会来昆仑,在凛风堡里并不是什么特别紧要的秘密。”
“至少是一部分人的秘密。”唐宁川道,“要是陈堡主也不当一回事,就不是现在这样了。”有陈堡主点头,猴子山也会是凛风堡的爪牙耳目,它会大张旗鼓地来,跟银钩赌坊穿一条裤子,而不是偷偷地把长乐坊的赌徒引过去。
关键是陈钧对这种秘密,能容忍到一个什么地步。有一群他手把手提拔培养的蛀虫在蚕食他的凛风堡,他会大发雷霆清理门户,还是悄悄拿起轻轻放下?
陆从舟微微一笑:“极是。左使以为,该当如何?”
“查。”唐宁川飞快答道。他对上陆从舟的眼睛,顿了一顿,似乎在考量什么,然后才慢慢地说:“先查银钩赌坊。”
他说话的样子让陆从舟感觉陌生,不紧不慢,口气从容。陆从舟见过他太多太多情难自抑的样子,很多时候唐左使是带着气的,愤懑难平或是满怀屈辱,心有不甘或是郁郁寡欢,他的话往往脱口而出,快人快语,就同他的人一样,容易看透,不使人怕的。然而唐左使还在长,飞快地长,长到他再说话时,话音里已有些不容置疑的稳妥与老辣,叫人发觉他是个棘手的人物,不好再随随便便地驳斥他了。
陆从舟于是笑道:“丛某以为甚好。”
天寒地冻,却是休养生息的好时节,长乐坊一带聚集了不少悍匪凶徒,或有躲避官府的龙门马帮,或有杀人越货的关外匪寇,或有江湖不容的武林败类……各色人物汇聚此地,又怎是一个小小的长乐坊足够消遣的?有些匪帮消息灵通,知道落了雪行路不便,九月头便收拢兄弟往长乐坊来。他们在外面打打杀杀,恣意惯了,手指头漏丁点儿缝儿,钱财就水一样流出去,在长乐坊两天三天尚可受得,两个月三个月,那他娘的是王八滚泥塘——单靠鼻孔出气了。
这两三个月里,管你看上下左右、东西南北,路是白的一片,雪是白的一片,山是白的一片,天是白的一片,到处都是白的一片。王八再缩头,也不能整个儿缩到壳里去,谁不想外面的花花世界,谁是庙里供的泥样玩意儿,假慈悲。
长乐坊地处偏僻,蔬果酒菜不如人意,这都另算,仅有的一间银钩赌坊,凛风堡在上头镇着,骰盅里有鬼,也叫人不大敢说。吃得不痛快,玩得不痛快,就是想脱裤子——长乐坊这么点大个鸟不拉屎的地方,不但找不出几个姑娘,村妇怕都要扳着指头数。
无怪猴子山开到这里来,这里的人也实在想上猴子山。至于这会不会触了凛风堡的霉头,人死球朝天,快活了再说。再者那是猴子山的老板该考虑的事情,倘使树倒猢狲散,也跟枝上的鸟雀没半点关系。
那传信的汉子想来是先放出讯号,到了时候再引人往猴子山去,别人要找他,合该是在银钩赌坊里找。两人在长乐坊转了一转,乔装打扮,进了赌坊等他。
长乐坊只有一间客栈,叫作福全客栈,至于客人在这里是不是有福周全,表里不一,天下多的是这样的事情,怪不到客栈头上;长乐坊也只有一间赌坊,叫作银钩赌坊,却不是取铁画银钩的意思,银钩赌坊,表里如一,是专钩银子的地方。
这银钩赌坊一半在地上,一半在地下,顶上有个假二楼,开着一间当铺,同用一个掌柜。银钩赌坊里又黑又暗、又小又臭,桌椅赌具发黑,油灯光线昏暗,坊内地方狭小,人人身上发臭。黑、暗、小、臭,赌得兴起,是全不管的,心思不在这上面。赌坊进门就是两张圆桌,比寻常桌子大上一圈,桌边围满了人,人人都看着庄家摇骰盅的手,赌徒的心思在这里。骰桌后面又是一圈人,里头骚臭更甚,狗叫声、喝彩声、鸡鸣声不绝于耳,是专用来斗鸡斗狗的。禽兽斗得热闹,旁的人一门心思看热闹,这时候鼻子不顶鸟用,顶用的是嗓门儿和眼睛。
银钩赌坊是长乐坊的“乐”字所在,想找乐子的,都在这里。大家吃喝一处,互相看了两三个月,谁他娘的赢了自己的钱,谁他娘的先睡了女人,样子早刻在心里了,倒没见过这前后进来的两个人:一个裹白袍的胡人老头儿,脸藏在帽子里看不清楚;一个裹黑袍的年轻汉人,脸虽露在外面,却给火焰纹样的刺青从脖子直烧到眉心印堂,透着股莫名的邪性,叫人看了心惊肉跳,仿佛那年轻人长着脸孔五官,就只是为了盛着这团火罢了。
这一老一小模样古怪,赌得也古怪,进了赌坊哪也不看,只看地上掷钱的摊子。掷钱在赌坊里最不入流,赔率低,花样少,除了正就是反,有一个钱掷,就赢一个钱走,半大的孩子也可以玩。小的掷钱,老的单在一边看着,因为掷钱不用庄家,他玩了一圈,竟将银钩赌坊玩掷钱的闲汉全赢走了。
钱是一抵一个赢,但可以七个八个同掷,按理说阴面阳面组合众多,万不能把把猜中,这小子玩掷钱,是有意露一手本事给人看,要别人来留心他的。
有人道:“这是赌坊,不是武场。要人人都这样显露功夫,还有个鸟兴头可玩?”
“你这小娃儿毛长齐了吗?也学你爷爷到赌坊来耍。你那些都是小孩儿玩的,有本事上骰桌来,就算你娃儿长大开荤了。”
“从前没见过你啊,画一脸鸟火唬谁呢?爷们儿可不是吓大的。你想玩儿就正正经经地玩儿,藏头遮脸的,怎么着,露怯?”
唐宁川还真的露怯。他五岁就跟师傅习武,师傅管他管得紧,脾气又古怪,唐宁川在他跟前莫说惫懒懈怠,撒娇撒痴都是不敢的,故此长到一十七岁,浑然不知游戏乐趣,即便辞别师傅踏足江湖,生活也简单得很:浩气盟没有这样的玩法;待到了川宁镇,又大受磋磨。川宁镇上吃喝嫖赌的诸般花样,他既无暇受用,也无心受用,于这玩乐一道,实是一窍不通。
掷钱可以凭手上工夫,要真上了骰桌,一时半会儿的,还真闹不清楚是个怎么赌法。他把赢来的钱拢成一吊,有意看了看那几个嚷得凶的,道:“有意思。我拿一个钱搏来一串钱,赔率是一抵九百四十二,你们谁赢得这样大?”
“不是这个道理。你好好的一身功夫,吃拿卡要杀人放火,哪样不得来钱?赌桌上玩的是胆子,你要使功夫,那就是坏了规矩。”
“跟他啰嗦个鸟!看模样也是汉人,却披着一张胡皮!西域那些鬼教在我们这儿不时兴,我看你也算有点本事,趁早改换门庭,别他娘的做了狗还不自知。”
“放你娘的屁!阿胡拉在上,神力无边,看老子这一把不杀得你脱裤子!”那人转向唐宁川又道:“来!你小子上骰桌来!瞧瞧真神保佑谁!”
那年轻人正要开口,他身边的胡人老头儿对他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,声音虽不大,坐在这里的却都是游荡边关的匪徒,当即就有人哼了一声:“我当是个什么玩意儿……关外来的杂种……”他往地上啐了口,“小子,你是够想不开——啊……”
陆从舟说的什么,唐宁川自然听不明白,该他露脸的时候,他露脸也就是了。通宝钱是小小的一枚,但要是正好把人家两颗门牙打掉了,还卡在嘴里、留在脸上,就是大大的丢了面子。
“我主人讲,汉人常说‘打落门牙和血咽’,你咽下去,他老人家看恶人谷的面子,不在这里跟你计较。”
“你……欺人太甚……!”
“我主人讲,‘欺人太甚’和‘杀人如麻’,你可以选。”
“哎……和气生财,和气生财!”有人道,“都愣着作甚,庄家开啊,买定离手,可不许反悔啊!”
“大!这把肯定开大!老子今天手烘,一定是大!”
“大你娘个头,不是聋子,都听出来是小!”
那通宝钱来得太快,既然能打掉门牙,往下偏个三寸,想也容易得很,面子和脑袋,谁都知道是脑袋重要。那汉子捏着铜子儿抹了一把脸,这可真是打落门牙和血咽,不想这么选,也得这么选。
“不大不小,买围骰,三个三。”
唐宁川看他一眼,也传音入密道:“你当真的?我可没有别的钱。”他们两人一个出来巡山,一个是去凛风堡打探陈堡主的心意,都不是专程要赌,又做了乔装打扮,能找出来几个通宝钱,已经算是万幸了。
“自然。”陆从舟道,“庄家围骰,大小通杀,庄家这把不摇围骰,等会儿大客都去了猴子山,赌坊抽不上钱了。”
“什么是围骰?”唐宁川问,“就是三个骰子点数都一样?你怎么知道是三个三?”堂堂十恶总司,居然吃喝嫖赌样样不行,贪嗔痴爱酒色财气,无一可谈无一可夸,这在恶人谷委实是没脸的事情。人家常说学坏容易学好难,唐宁川在凛风堡里,人人都坏,开口向别人学坏,好似显得他自己不够坏,叫人如何信服?今天碰上陆从舟,方便他一肚子的问题慢慢问。“……我看这摇骰子的武功低微,他真能想摇几就是几?”他注已下定,围着的赌徒一阵哄笑,却也没再多嘴多舌:一吊钱,就算输了,在赌桌上也不算个响。
“这个世上不是只有会武功才能活得好。”陆从舟道,“有些人不会武功,反而很知道自己要什么。”
唐宁川于是不再问,他心想,姓陆的兴许有他的道理,师傅说的也有道理,这世上总是人人都有些自己的道理。再者骰盅开了,确实是三个三,骰桌上围骰通杀,一抵一百五十,一吊钱得银百十两,已经足够烧人眼睛,会有人想请他们去猴子山了。
果然不出一会儿,有个自称刁老五的汉子摸到他们跟前来,请他们去个叫猴子山的地方找找乐子。唐宁川问了他两句,刁老五也说不清楚猴子山是在什么地方,他只负责拢人,天黑了会有人过来接应。刁老五是线上的一只小爬虫,在银钩赌坊里钻来钻去,谁想起来,稍微关注他一两回,就能发现许多藏不住也没想藏的蛛丝马迹。
站得太高的人,才看不见底下不起眼的小爬虫,而且他的眼睛、耳朵、手掌,看见了听见了摸着了,似乎并不想告诉他。
他们都有自己的道理。
“你来过?”去猴子山的路上,唐宁川又问陆从舟。他们跟着接应的人走在一条狭窄的冰缝里,刁老五这一趟拢了七个人,除了他们,其余都是熟客。去猴子山的路总在变,熟客也要有人领着。
冰缝里没有一点亮,猴子山来的接应不要亮,那是个瞎子。他走在最前面,就像脚底下长了眼睛,后面的人,一个抓着一个的腰带。陆从舟摇一摇头,想起他跟在瞎子后面看不见,又道:“之前不是这条路。”
两人都用的传音入密,却也不怕别人听见。“百十两银子,在猴子山玩不了多久,进去以后,速战速决。”
“你不是听出来三个三了吗,在猴子山不管用?”
“我听不出来,只是长了眼睛会看。”他听出来唐总司话里有话,大约看这些赌桌把戏新鲜,拐弯抹角地想问个究竟。从前两人之间有疙瘩,唐宁川脸皮薄,想问也不高兴问他,现在他把陆从舟当半个自己人,心防松懈,问出这些话来,也不奇怪。“这些不算什么,要是在长乐坊泡几个月,你也能学会的。”
“我瞧那一手就很厉害。”
陆从舟再要说什么,前面渐有微光,丝竹管弦之声、莺燕娇啼之语,环绕四周,原来众人顺着冰缝,跟那瞎子来到了一处庭院,出口就在庭院中间的假山后面。瞎子带到了客人,也不说话,向他们做个请的姿势,退回冰缝不见了。再看四面,回廊相接,回廊后面的厢房灯火通明,但看摇曳的窗影,就能猜到里头是如何的逍遥快活。
几个熟客道了别,不约而同地分头走开,各自去找各自的乐子。来猴子山的,总不太想给别人看得清楚,要是江湖上今天传少林寺的高僧输了袈裟法杖,明天传纯阳宫的道长喝得烂醉如泥,大后天就说藏剑山庄的表少爷光着屁股左拥右抱,把自己的面子都不要了,里子翻得人尽皆知,那不是乱了套了。
两人循着叶子牌的声音进了东厢,那厢房颇为宽敞,分为前场后场,中间用纱帘虚虚隔了一道。纱帘是一色的,由下往上,自青至蓝,朝外的面上沾了一层金粉,朝内则用的银粉,一眼看去,银河流泻一般,人坐在后场,被这纱帘一遮,影影绰绰望不分明,就不会给进屋的人一下子叫破身份。前场供人休息,摆着毛毡软榻,要酒要菜,要人伺候,只管跟随侍的小厮吩咐;后场是打叶子牌的地方,桌与桌之间用半人高的摆设相互隔开,从左到右,依次摆着红珊瑚树、赤金缠丝灯架、青玉山水屏和一件苇草插瓶。
趁着小厮去换筹码的空当,唐宁川低声道:“看摆设,宝、金、石、草,每桌赌资应当不同,万岭这样的货色,大约会在草石之间。”
陆从舟点一点头:“他既然到了典当欲仙丸的地步,想必不止来过一次。”能在草石之间找到几个万岭,就能知道凛风堡有多少人来过猴子山。
“我……”唐宁川顿了一顿,怪窘迫地道:“不会打叶子牌。”
陆从舟一时失笑。他把唐总司上下看了一看,有意问:“总司……当真出身蜀中?那么六博双陆?斗草投壶?开字花?”
唐宁川转过头去,把下半张脸用马匪常戴的覆面挡住了,免得遇上熟人,烛明灯亮,露了形迹。
在猴子山遮着脸不奇怪,衣衫不整晨昏颠倒、大哭大笑要打要骂,乃至翻脸掀桌抽刀生事,这些都不奇怪,奇怪的是不上赌桌。在赌场里不赌,就像男人脱了裤子不举,不仅扫兴,而且大有问题。
“罢。”陆从舟道,在一草一石的隔断间找了张有空缺的桌子坐下,唐宁川真像个家奴似的,从小厮手上接过筹码跟在后面。周遭有人报牌,有人调笑,有人输大了拍桌子,陆从舟轻声道:“罢。我教教唐总司怎么玩。”
2025/05/03(土) 20:52 萧萧 Permalink COM(0)
章二十二

谷振声既然位列魔君,自有他的过人之处,降龙掌刚猛霸道,与昆仑山下的坚冰撞在一起,响声震天。有这响动遮掩,神不知鬼不觉,唐宁川飞出子母爪,与藏在缝隙中的陆从舟汇合。
陆从舟藏身的缝隙十分狭窄,唐宁川跟他面对面站着,两个人勉强躲得进去。两人掩着耳朵,各自运功与降龙掌轰击地面的巨响相抗,手肘顶着手肘,也使唐宁川喉咙一紧。
贴得太近,几乎挨着陆从舟的胸膛,弄得唐宁川浑身不自在。论起来,他和陆从舟才是真的同袍兄弟,这时候发作,好似他一个大男人,生死关头,还对细枝末节的事情过分在乎。况且只是贴在一起,方才冰缝震荡,别人还钻到他风氅下头,都是男人,又算得了什么。唐宁川心里明白,身上却不受控制,被陆从舟抓着挨着,就总想到河滩上的屈辱磋磨,更可怕的是他分明也在这作恶中寻得过快活,于是恨亦变得有些面目模糊、不够阵仗。他身上发僵,谁跟他身体靠着,登时便能察觉,好在陆从舟并没多话,转过头若有所思地往外面看了两眼,跟着手上托了块碎冰,化成水后慢慢地顺着冰壁倒下去。唐宁川顺着他的眼光看去,谷振声毫不留力,降龙掌的强劲气浪轰得冰块粉碎,扬起许多冰粒,本该雪白的冰粒居然泛出蓝紫色的幽光。
“那底下有人。”
“什——什么?”唐宁川下意识地转头,鼻尖从他的嘴上蹭过,简直像被火燎了一样。
“曾经有人。”陆从舟轻声说,“走了。”
轰响未息,但对他们已经不成阻碍,不用再捂着耳朵,陆从舟侧着身子,往缝隙的窄处挤去。他生得高大健壮,站在这里都十分局促,更不要说穿过狭窄的缝隙,没想到真的让他穿了过去。唐宁川紧随其后,那边缘的冰块竟能够上下活动,过去之后就见到条一人宽的小道,唐宁川擦亮火折子,见那小道两边全是刀兵留下的擦痕,想来曾有不少武人经过。说来奇怪,他们跟着谷振声躲进冰缝,除了冰棱冰锥,倒没见什么稀奇,这下面却别有洞天:冰壁看着坚实,然而随着冰雪化冻移动,其中已经满是大大小小的空洞,吞吐着许多冰面上化雪带下来的东西。他四下随便一看,已见到不少牛羊尸体,此外还有些服饰各异的江湖人士,死状各不相同,有的早成白骨,有的尸体肿胀,不是至亲好友,想也难以辨认。
这下面有路,凛风堡巡山的人却不知道,领头的谷振声更对下面十分忌讳,看来自己这唐总司,既然跌落冰缝,在他们嘴里就成了“生不见人,死不见尸”,犯不着冒险下来寻他。唐宁川要不要同谷魔君一道回去、几时回去,也全看他的心情,无需再忌惮姓谷的:巡山不力,伤折了大半兄弟,更累得个新上任的十恶总司下落不明;要是真给他弄到个什么飞索夺城的妙计,尚可商量,可他又没从唐宁川身上勾得出子母爪来,有心借花献佛,这会子也是空口难说——回了凛风堡,当务之急是少吃点罚,谷振声怎么着都得夹起尾巴安分几日。
正思量间,听见陆从舟道:“他们不会下来了。这是给郑玉成运花的车队发现的旧道,几年不走,冰层的结构变了,再有些时日,恐怕就会冻死了,走不了了。”
这不是唐宁川现在关心的。“范连怎么会投谷?”他问。
“投就投了,事已至此,还管他为什么。”
“范连早就要投谷,你是不是也知道?”
“范连投谷的消息,是凛风堡的人漏给你的。你听的时候,有没有想过他们有意无意,是真是假?这边。”这条路陆从舟像是走了很多遍,他脚步不停,拐进了一处岔道。
进了岔道,瞬间开阔许多,就是车马,也足够通行其中。如果是运花的车队,走在里面既可躲避风雪,冰缝里错综复杂、变化多端,又可免受凛风堡和江湖正道人士的追击骚扰,确实是上上之路。
“如果你听了别人漏给你的假消息,还信以为真,出手布置露了行迹……你这条线怎么办,难道能一人做事一人担吗?”
“是凛风堡的人漏给我的,我原本不知道。”唐宁川道,“但我现在知道了,是你不肯告诉我。”
“早这般沉得住气,倒也不必瞒着你。”
“贺雍身死,范连献关,激流坞之败,指日可待。激流坞一败,瞿塘峡便由恶人全权接手,十二连环坞尽是水匪草寇,为人不齿,正邪对立,黑白分明,浩气盟打杀他们,不共戴天;如今归了恶人谷,那长江水道宫城主经营许久,是贼,谁不惦记?”
唐宁川继续道:“图谋到此,恶人谷连下两城,获利无数。不空关激流坞虽有天险,仍得派人守备。再则一水两城,又有白帝城在侧,来人没个几斤几两叫人信服,如何统领瞿塘峡,坐控长江水道?他恶人谷不是铁板一块,黑龙沼凤鸣堡,换瞿塘峡的不空关,换了谁不肯?”
“谷中现有七位极道魔尊,郑魔尊坐守恶人谷,陈魔尊镇守凛风堡,飞沙关龙门镇还则罢了,说一句地利人和,也无不可。其余几位,屁股底下坐的都不是什么好地方,眼看着前线一改僵持之势,打得浩气盟节节败退,战况大好,士气激昂,此时坐了不空关,足可谓高枕无忧。且白帝城在侧,管他宫城主愿与不愿,这水运之利,免不了给恶人谷沾上一沾,凛风堡是不能动的,旁人眼馋,却是自然。”
陆从舟道:“是,说得不错。”
“只郑玉成手下没有据点,凭郑魔尊的人才气度,确是不空关主的不二人选。不过郑玉成与陈钧不和,坐拥不空关利大,凛风堡势必不肯同意;郑魔尊一贯目下无尘,旁的极道魔尊,恐怕看他也不顺眼,不空关现在是金关银关,拱手送他,也太可惜。”
“一别多日,唐左使大有长进。”陆从舟笑道,“你怎么看?”
“你此来昆仑,定不单单为了杀几个凛风堡的巡山汉子。要么范连将入恶人谷,经过昆仑;要么不空关花落谁家,风向不定……说吧,上峰交代什么?”
两人走到处开阔洞室,地上有一处灰堆,灰堆旁坐着一副身披蓑衣的白骨,白骨旁竖着一柄禅杖。那禅杖绝非凡品,杖首乃是一朵灿金莲花,花中有佛,亦拈花而笑,杖身刻满“卍”字,整个下端都插在冰里,周围血红一片,却是血水成冰。禅杖质地奇怪,似铁非铁,似铜非铜,唐宁川一试之下,居然没能拔得出来,已冻实在坚冰之中。禅杖周遭零落有人兽白骨,有人曾在此折骨生火,可惜不识地形,走不出去,最后被困死在这里,化为白骨。
“上峰没有交代。”陆从舟道,一边将那人的蓑衣抖开,席地而坐,“先在这里坐一会,白天再从原路上去。”
谷振声这趟巡山,损失惨重,一定等不到天明,天微微亮就要出去。两人一路走来,估摸着已经到了下半夜,绝不会再有人察觉。唐宁川给谷魔君那一掌震得喉口发甜,一口残血还留在肚里,倒也需要坐下休整。
不过陆从舟那话说得奇怪,什么叫作“上峰没有交代”?
他便再想一步,道:“假如不空关未破,恶人谷阵前同气,上下一心;不空关破,不论落到谁的手里,恶人谷里都免不了一番风雨。有风借风,有雨用雨,有风有雨,就有搅动风云的可趁之机。贺雍以头借我,着我潜入谷中,搅动风云,然不空关未破,局势不成……不空关必破。”
陆从舟淡淡地道:“不错,不空关必破。”
范连献关,所以不空关破;不空关必破,是不是范连一定献关?
唐宁川又想到那天晚上,贺雍将他叫到外面。他们站在白帝城的龙头柱上,月照大江,山川险秀,群峰环列,一水浩荡。贺雍说身死名留,说不负长空,说力挽狂澜,说忍辱负重……他离开瞿塘峡的时候,也是晚上,月亮照得滩涂上银灿灿一片,仿佛前头真有这样亮,是好走的夜路。
他心中涩然,又问:“贺雍知道吗?”
“我们每个人,只要知道自己该知道的。”
他的风氅丢在了上面,此时坐在昆仑山下的冰窟里,也应该感觉到冷意刺骨。“我不知道,贺雍不知道,不空关的兄弟们知道吗?”
“你要记得,”陆从舟看一看他,眼睛是蓝森森的,不比冰窟暖和多少。他低声对唐宁川说:“越多人知道,才越会坏事。”
唐宁川劈手把他领子揪着:“坏事?那么多人,到死都一无所知,难道还是成全好事?”肢体触碰的僵麻在这一刻被冲走了,彻骨的冷意席卷了他,他好像摸到了事情的真相,尽管迟来的真相不堪得让人难以承受。
“那么多……那么多人……就为了这个?”
“就为了这个。”陆从舟说。
唐宁川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,他脸上没有悔意,或是一丝无奈、羞愧、歉疚……什么也没有,冷漠得出奇。唐宁川胸口有一股气顶上来,压下去的一口残血冒到嘴里,顺着嘴角淌下来,唐宁川听见自己平静地问:“这就是不负长空?这就是浩气盟?难怪要我去川宁镇,我要是直接去了恶人谷,唐某冲动莽撞,岂不坏了好事。”
血从他嘴里往外涌,唐宁川胡乱用手背抹了一把。这不算什么,他心想,自己身上全是血,不止贺雍,还有不空关战死的所有同袍,还会有瞿塘峡战死的其他故旧。
“不妨早教你清楚,”陆从舟冷冷地说,“我可以现在就宰了你,省得唐左使日后变节,多生麻烦。”他掐着唐宁川的脸,“你也配谈不负长空?唐左使四月中到川宁镇,没走几步,就被个做皮肉生意的废物撂倒,吃了大亏。川宁镇上的人没甚本事,不事生产,就这样也好拿捏了唐左使几日,一个畏畏缩缩的裁缝,不知根底,三言两语,唐左使就头脑发昏,做了蠢事。唐左使一身功夫运行自如,也未被丛某拘着囚着,结果花了一个月,才晓得川宁镇有内账外账。唐左使在川宁镇上有半年光景,却无一建树,我不空关同袍血战不退,战死不跪,自始至终,不负浩然正气,唐左使在干什么?杀个小裁缝立威?跟镇上的掌柜讨价还价?还没摸着恶人谷的门路,就为自己那点子傲气闹脾气……这也不提。唐左使身怀投名状,有斩杀贺雍之功,有白羽穿石名头作辅,而今到凛风堡也有月余,可有什么眉目章程?”
“唐左使不会以为,似你这般人才,便值得我浩气盟守关兄弟白白送命、上峰令人开门献关吧?”
“怎么不会说了?唐左使能去恶人谷做探子,不许他恶人谷也有几个探子,潜藏在我浩气盟中,伺机而动吗?唐左使在这里囿于私愤,空耗光阴,不许他恶人谷的探子汲汲营营、苦心劳力,为谷图谋吗?”
“唐左使扪心自问,这大半年来,于我盟中有何相助,于我兄弟有何帮辅?上峰可有责难?丛某可有藏私?左使未尝建功,这便罢了,来日方长,并不急于一时,而今兄弟战死,奸人献关,指望唐左使借势搅动风云,挽救败局,也算告慰战死同袍的在天之灵,唐左使倒好,还有闲心追究什么是‘不负长空’。”
“原来袍泽赴死如归,上峰用人不疑,在唐左使这里,都不是‘不负长空’,似左使这般,自恃清高,想当然耳,才是‘不负长空’?左使方才意冷心灰,是不是还觉得自己襟怀坦荡,光风霁月,高出丛某一等?”
他说到这里,唐宁川身上已叫冷汗浸透,带得陆从舟手上也是凉滑一片。他闭一闭眼转过头去,松手将唐宁川往后推开,轻轻笑了一笑,又道:“左使心志坚韧,百折不挠,丛某确也佩服。只是切莫意气用事,当今情势险恶,恐怕盟中前线吃紧,又要添后顾之忧。”
他晓得唐宁川心高气傲,自己看着他他要难堪的,所以也不抬眼,从内袋里摸出几块肉干,放在唐宁川跟前,便自顾自地闭目养神。
好一会儿没有动静,就听见唐左使哑着嗓子道:“……是我错了。”
唐宁川跟他认错,这还真是头一遭。陆从舟面上不显,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看,他脸上红红白白,汗津津的,也不知道是陆从舟掐红的,还是低下头来认错脸红,总之显小得很,容易让人想起,唐左使也才二十一二。
陆从舟便说:“垫垫肚子吧。”
“是我错了。”唐左使又说,站起来向陆从舟一拜到底,“……唐某狭隘,多谢陆、丛周兄指点。”
他言语诚恳,神情真挚,一点没有先前刺头刺脑的张狂态度,陆从舟坐着,正能看到他涨得通红的耳朵。陆从舟托他起来,倒没想到盛气凌人的唐左使还能如此,本该说两句宽慰的话,往日里夹枪带棍打压他惯了,说出来却也不像好话,只模棱两可地道:“唐左使重情重义,情有可原。”
“小子草率,思虑不周,丛、丛周兄教训的是。日后再有错处,还请陆、还请丛周兄如今日一般……”唐宁川磕磕巴巴地说,他两眼却灼灼如火,直看进陆从舟眼里,“……唐宁川先行谢过。”
“唐——”
“不、不过一笔是一笔,你姓丛的做了错事,我也不会忘的。”
陆从舟一时失笑:“左使说的是。此仇不报非君子,丛某省得。”
激流坞失守,也就在这两三个月了,郑玉成拿不拿不空关,早晚要被提上议程。两人一边吃喝,一边商量日后对策,时间过得飞快,倒也不觉苦寒难捱。
临走的时候,唐宁川突然将蓑衣披在白骨身上,奇道:“这倒像个熟人。”他说着在白骨面前的灰堆里翻了一翻,拨出几根没烧尽的人骨。有臂骨,有腿骨,不讲究也算是半个人,这冰室里有一个半人,一柄禅杖……他没再说什么,跟着陆从舟走了出去。
谷振声轰开冰面带着众人走了。唐宁川站在昨晚藏身的缝隙里,迎着上面射进来的森冷天光,能看见对面冰壁上大片的暗紫粉尘,活物一般,在日光下时明时暗,居然都是蛇虫身上的鳞翅片屑。
陆从舟道:“数年前曾有苗人远遁昆仑,仇家一路追踪,却在荒原上没了人影。原来躲在这里炼蛊。”
难怪昨晚谷振声击碎的冰粒上都泛着蓝紫色的幽光。幸好时日久远,这些粉末就算本来带毒,现在也消退得差不多了,否则唐宁川昨晚悬在冰壁上,万一不小心吸进去一口,以苗疆五毒教的邪门本事,怕是现在也起不来了。
两人甩出绳索,一前一后出了冰缝。暴雪停了,雪地上有一行脚印往东北方向去。原来昨天下午他们真走岔了,下着大雪,也没发觉越走越高,斜着走到了长乐坊西边的冰山上。留在外面的马匹都死透了,冻得硬挺,有几匹还被野兽掏了肚子,肠子拖了一地,到处血淋淋的。
两人伏在雪地上,默不作声地望着山下的长乐坊。将近中午,长乐坊家家户户生火做饭,远远看去,炊烟袅袅,云白天青,倒是一派祥和景象。
“范连不日入谷,一定经过昆仑,凛风堡势必派人护送。”陆从舟冷笑了一声说,“他手上可能有激流坞的攻防图,你要多留意。”
唐宁川点一点头,道:“巡山的人死了大半,这几天你又要去凛风堡,谷振声肯定想到你身上。只是我有一点弄不明白,那乐三郎似乎跟谷魔君不对路子,他是半木的人,在凛风堡里有靠山,做什么还要在冰缝里讨好谷魔君?”唐宁川想到这里,又记起冰缝里那具身披蓑衣的白骨,忽然心念一动:这就说得通了。
他不等陆从舟说话,又道:“万岭死得也十分奇怪。他是欲仙丸药瘾发作、癫狂致死。凛风堡初五才发的欲仙丸,按例他分得三颗,怎么会不到月中就没了呢?这其中定有蹊跷。”唐宁川初来乍到,因陈堡主给他体面,一来就领了一十五粒欲仙丸,惹得下面不少人眼红。他听了几耳朵,知道那欲仙丸是专给俘虏用的,服之可叫人飘飘欲仙,四肢百骸,泡了热水一样的舒服,便好似真气磅礴、经脉贯通一般。一些人天资所限,练到三四十岁,武功也再上不得一层台阶,于他们而言,服食欲仙丸,自是一等一的享受。
江湖人刀光剑雨里闯,都是生死自负的,恶人谷里更讲究一个“逍遥自在,为所欲为”,下属吃些欲仙丸,实在也不算是个事情。
欲仙丸瘾性虽强,却也是逐步递增,照万岭发作的样子,一个月三颗,根本不够他吃。可他品阶低微,压根儿分不到多少欲仙丸,他怎么会有这么强的药瘾呢?除非他这个月没有吃。
“嘘——”陆从舟扬一扬下巴,唐宁川顺着看去,有个汉子从银钩赌坊走出来,鬼鬼祟祟地溜到长乐坊外面的荒地上,从怀里摸出一面褐色的小旗子,自左而右、自右而左,连着挥了三遍。
“是猴子山,猴子山到昆仑来了。”
2025/05/03(土) 20:51 萧萧 Permalink COM(0)
章二十一

万岭栽下去后,杀了万岭的两个人自然而然就站在一起。那人接过酒囊喝了一口,再要去传,居然又少了一个人,跟他一起杀万岭的也不见了。
“池、池彦……没、没了……”
唐宁川探身一看,池彦确乎不见踪影,跟池彦一起杀人的宋有来抓着一截断了的绳子,断口旁边还有个新打的结,正是万岭栽下去后,他们才系好的。那绳结旁边断口齐整,显然是被什么锋利的刃口一下切断,谷魔君说要断绳杀人时,池彦动手利落,他本来就是魔君的得力手下,不会做出万岭一般四六不着的荒唐事来,更不会自己失手、割断绳子。池彦没了,这下再要硬着头皮说冰缝里没什么,谁也不肯信了。
可现在这冰缝里真的有什么,谁又呆得住呢?
唐宁川有意道:“宋有来,你杀害同袍,该当何罪!”
宋有来声音打颤:“这、这……唐总司,小人当、当不起啊!”他这会儿已经愣了,酒囊给人劈手夺去,手还举在半空忘了放下。
“嗒……嗒……”
“不……不、不是我!唐总司,不是我!”他话音将落,只听头上“轰隆”一声,纷纷扬扬地落下了一团雪。昆仑的雪,都跟盐粒子似的,那落下来的一团雪在流光溢彩的冰顶下四散纷飞,如果不是气氛古怪,真像落下了一面裹金带银的轻薄纱帘。
乐三郎猛地上前几步,他身边的两个人猝不及防,给他带得撞在一起,还没来得及分开,只听乐三郎口气凝重地道:“不好。外面的雪板塌了,出口被盖上了。”他手按在塌下来的雪板上,运劲推了一推,雪板沉重,外头又有狂风助势,一时半会推它不动。那两人扶着头,听了乐总司这话,真个如晴天霹雳一般,叫他两个眼前发黑,头脑发胀,也不晓得是受痛受惊,还是两者皆有,转头就骂起姓宋的来。
“……好你个宋有来,你嚷嚷个什么!这下可好,谁也出不去了!”
“……你这狗东西!老子如果出不去,一刀把你先宰了!”
两人心里有气,又忌惮声量高了,引得冰锥掉落,都压着嗓子,说话时从牙齿缝里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往外冒,恨不得把宋有来生吞活剥了。
宋有来不过是个莽夫,他要是聪明,也不会大雪天出来巡山了。他先给池彦的失踪吓了一跳,紧跟着就被唐总司扣了一顶杀害同袍的帽子,清白与否,尚且没能分辨,冰缝的出口又给雪板封住了,这也一并算在他头上。事情来得太快,一件一件,都是要命的,骇得宋有来惊惶之中,也以为雪板塌陷,与自己脱不了干系,火折子烧到手上,他都没有发觉。
唐宁川道:“宋有来,我看魔君的面子,没把你立刻发落。一人做事一人当,你是条汉子,做了就认了,我保你有个痛快。”
宋有来两个膝盖打软,情不自禁地就想伸手去拽着唐总司,唐宁川跟他中间还隔着一个人,那人早已把他跟宋有来相连的绳子切断,宋有来这么向前一伸手,毫无阻碍,真的就抓到唐宁川的袍子下摆。那袍摆缀着一圈皮革镶边,冰得又硬又滑,宋有来一抓没抓牢,情急之下,人就膝盖一弯,扑到唐总司脚边跪下了。
“总、总司,唐总司,不是我,真的不是我……这冰缝里古怪……冰缝里有人,冰缝里有人!一、一定是这个人杀了池彦……对,对,还有前面那个,前面那个也是他杀的,他还会动手的,这冰缝里古怪……”他说着说着涕泪横流,抱着唐宁川的靴筒低下头去,抹得唐宁川软牛皮的靴子面上水光一片。“……总司、总司您帮帮我,我是您孙子——小人不配,小人不配……小人以后当牛坐马……您帮帮我总司……啊——”
唐宁川也不等他说完,反正该说的已经说了,一脚把他踹了下去,佯怒道:“哪个不长眼的鬼鬼祟祟,敢在魔君眼皮底下使这些障眼法?糊涂东西!”说完一抖袍子,转向谷振声拱手赔罪:“魔君恕罪!此人为了多沾一两口欲仙丸,居然杀害同袍,还在这里胡编乱扯,动摇人心,唐某实在容不得他。”
谷魔君仿佛也给他气得狠了,过了一会儿才道:“如此叛徒,唐总司处置也是应该的。”
其实他究竟是不是叛徒,这冰缝里至少有四个人是清楚的,却谁也不会出声点破。外头狂风暴雪,不辨东西,谷魔君决计不会带人出去,柳知心里一清二楚,也不会说,有本事的都这样想,出去吃力不讨好,为几个废物白耗一身功力。所以冰缝里有人也是没人,宋有来说了错话,不是叛徒也是叛徒。
只是这唐宁川出手,早不早晚不晚的,他到底是不是跟魔君一条心呢?他要是真的做人情给谷魔君看,为什么不直接把宋有来杀了,高低他已经摸到了谷魔君的心思,迅电惊雷,这人情做得才尽善尽美。留着那宋有来说了一大套废话,闹得众人心生疑怖,人心惶惶,柳知再要安抚,就由不得人家不受哄了,人情做到这样就落了下乘,勉强算得上“代劳”——毕竟他不出手,谷魔君也要出手的。乐三郎想到这里,眼风扫一扫唐宁川,见他面有得色,似乎正为自己在魔君面前卖了好而沾沾自喜,不禁暗暗冷笑:到底是个喜形于色的年轻后生,自恃聪明、好出风头罢了,手段生嫩,不成气候,倒是高估了他了。
一没人说话,冰缝里就静得可怕,那“嗒嗒”的滴血声虽然没了,但好像就存在大伙儿的脑子里,你一想它,它就会在你脑海中响起来。心里想什么,那是没法子控制的,好比手上缠着一条嘶嘶吐信的游蛇,它不咬你,你还真敢闭着眼睛不看它吗?
昆仑苦寒之地,风雪凛冽,天然有此便利,冬日巡山辛苦是辛苦,却甚少跟人遭遇动手,更不要谈伤及性命了。谷振声带了乐三郎唐宁川两个总司,又有柳知池彦两个心腹,余下八个生龙活虎的壮汉,这样的人手,不要说遇上几个江湖游侠,即便遇到浩气盟的探子,也够叫他们喝一壶的,哪料到今日在一条小小的冰缝里,还没照面,不明不白,就折了三个,这还没把犯了药瘾的万岭算上。入冬以来,一直是他们几个跟着谷魔君轮组巡山,现在没声没响的,去了一小半,谷魔君自己的得力手下池彦,也送了命,冰缝里有人没人不敢说,怕是真的知道怕了。
“魔、魔君……”有人结结巴巴地开口,“咱们是不是出、出不去了?”
他们手上的火折子都要烧完了,周遭愈来愈黑,愈来愈冷,一开口,嘴里呵出的白气就成了一层霜,全盖在自己脸上。方才骂着宋有来的两个人紧贴着乐三郎,各自用自己的兵器往雪板里插,然而为了挡风,雪板本来就是压实了的,天这么冷,马八成也冻死了,也不晓得是不是倒在雪板上。那雪板又重又沉,盖在众人头上,推肯定是推不动的,想用兵器从中间把它捅穿弄碎,自下往上不好发力,里面又极坚实,刀兵插进去一二寸,就进不动了,要拔出来,也得费上好大力气。倘使这白毛风刮上一天一夜,积雪跟雪板冻在一起,他们岂不是都要被活埋了?
“这可怎么办,我身上的干粮都吃完了!”
“怎么会!咱们魔君一、一定有法子!嘶……这鬼地方够冷的,真他娘的不是人呆的……”
“就是,魔君和两位总司一定有办法!咱、咱们可不要灭自己威风!”
乐三郎斥道:“一群废物!咱们——”他手里捏着传过来的酒囊,想到那手段生嫩的唐总司,忽然心生一计,改口道:“咱们凛风堡出来的人,竟这般畏畏缩缩、贪生怕死吗?乐某丑话说在前头,谁再叽叽咕咕尽说丧气话,休怪乐某不讲情面。”
柳知立马说:“外头可刮着白毛风呢,且不说出不出得去,那白毛风的厉害,你们还不知道?”
“哦?”唐宁川奇道,“此话怎讲?”
“嘘——”柳知摆了摆手。“唐总司才来咱们这苦地方,不知道也不奇怪。这昆仑地界儿,天寒地冻,不用我说。受冷受冻,还能捱上一捱,最怕的是冬天的白毛风,一边下雪,一边刮风,雪借风势,风助雪威,天上地下,目所能及,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,那是睁眼瞎子,什么也看不见的。这地方邪性,每年白毛风一刮,总要收走几个人的。”
“是啊!每次刮完白毛风,总有人无故失踪,地上除了衣服鞋袜,竟连个脚印都找不到!那么大个人,就是剁了喂狗,也要剁出几十块呢,要不是被山神爷收走了,怎么会一点痕迹也没有呢?”唐宁川身边那人小声道,“这种事情,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,何况咱们现在都在山神爷的肚子里,唐总司您就别问了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唐宁川道,“是唐某唐突了。”
“不知者不罪嘛,怪不得唐总司。”乐三郎笑道,“咱们现在肯定是不能出去的,出去就叫白毛风收走了。不过也不必着急,冰缝里四通八达,郑魔尊的花车,能从长乐坊一直走到小苍林,咱们难道还不如那拉车的畜生,出不去冰缝,就给困死在里面了?”
谷振声道:“也是个办法。我看大家都乏了,若有人探得明路,咱们便不用在这板等了。”他叹了口气,“唉,这次出来,带的都是些蠢人,一点小事也做不好。唐总司,这下去探路,恐怕还要劳烦你了。”
说话间,唐宁川便听得那十分悠长的吐息将近,他暗自背手捏着风氅边角,应声道:“不敢。魔君吩咐,无有不从。”话音还没在冰缝里荡开第二圈,众人就听见一声巨响,其中夹杂着令人牙倒的铁器摩擦之声,就连背后的冰壁似乎都给带得震了一震。万幸冰壁坚实,撑过这阵,震动渐渐没了,总算没有真把人活埋在这。可怜那几个汉子武功稀松,无处躲闪,被冰顶上落下的无数冰锥冰刺砸了个满堂彩,动作快的抱头蹲在原地,手上擦伤无数;动作慢的还都站着,血流了满头满脸,按都按不住。唐宁川早有准备,风氅一扬,兜住了掉下来的许多碎冰,他旁边那人沾狠了光,一猫腰钻在唐总司的风氅下头,不肯动了。
动静是从谷振声那头传开的,他和柳知站在冰缝最里面,而乐三郎离冰缝的出口最近,那边冰棱较少,他倒没受什么伤,但也猜到有人偷袭柳知不成,被谷振声一掌震退。谷振声的降龙掌法霸道刚猛,原不适合在冰缝这样狭窄的地方使用,为救柳知,险些把其他几个蠢人也埋了。
一片漆黑,谷振声那边如何,看不大清,耳边又哀声一片,尽是伤者在忍痛呻吟,虽然已经尽量小声,仍像是一群苍蝇群聚盘桓,使人听了十分厌烦。“柳兄弟还好?”乐三郎问。他心中好笑,这柳知还真得姓谷的高看,就是不知道谷魔君能高看他到几时了。
等了一会儿工夫,柳知才道:“咳……多谢乐总司挂心,柳某还撑得住。”
他声音嘶哑,不过并未伤及根本,乐三郎巴不得他活着,他要是现在死了,后面的戏可没法儿看了。
“下、下面有人……下面有人!下面真的有人!柳大哥,你相、相信我,下面有个人的影子——”
紧跟着是切断的喉咙管往外冒血的咕嘟声,如果没有那股弥漫鼻端的浓稠血气,也许肚子饿的人会把这种咕嘟声听成是稠粥滚了,那是叫人很有食欲的;然后煮粥的砂锅落地,摔得稀碎,粥也凉透了,不再滚。
没有人要说冰缝下有人了。
谷振声冷冷地道:“事不宜迟,唐总司请吧。”
情况变成这样,众人腰间的绳子也没用了,柳知让众人把绳子解下来系在一起。绳子断了又系,系了又断,上面疙疙瘩瘩的,也不知够不够结实,倒不如挂在唐总司的腰带上,还能算人情一桩。“待会儿唐总司先行探路,我们几个就拉着这条绳子,遇上什么事情,唐总司就递个信号。”柳知道,“咱们以三声响为约,听见三声响,我们就收绳子。”
唐宁川顿了顿,仿佛下了什么狠心,道:“这下面深不见底,要是绳子不够长,唐某只好解开绳子、自己决断了。总之咱们就按你说的,以三声响为约,我如果找到出口,也是三声响,好叫你们知道。”火折子全烧尽了,出口也被雪板死死封住,他们刚下来时还能看到对面冰缝中幽幽的蓝光,如今是一点光也没有了,唐总司脸上神情如何,也不知道,不过想也不会好看——傻子都晓得有个人猫在下面等着偷袭,现在下去,无异于下龙潭虎穴,谁脸上能好看呢?唐总司更还有一层难处,是腹背受敌:谷振声想试一试唐门的子母爪,前一回试探没能成功,一击不中,谷魔君肯就此罢休、真正相信唐宁川身上没有吗?
换了唐宁川,也会这么想:性命攸关,难保就有了。他将心比心,明白这探寻出路,非但不是什么好差事,而且只会落到自己头上。唐宁川于是脱了风氅,一面活动手脚,一面漫不经心地问乐三郎:“下来前,乐总司就提醒唐某提防冰缝,到底老姜更辣。乐总司见多识广,不妨再指点指点唐某,这冰缝下面,可有什么忌讳是一定要避的?”
“唐总司抬举。”乐三郎道,“冰缝底下嘛,多的是枉死之人。唐总司若不曾错杀无辜,谅他们也不敢现形的。”
“我若错杀无辜呢?”唐宁川微微一笑。“喝过黄花酒,都是同袍兄弟,乐总司这样说话,难免叫兄弟多想。”他不要乐三郎说话,手上扣了两文钱,分别弹向对面两处岔道,传来的回音既脆且短,都是死路。他们下来时尚有微光,冰缝中确有两处岔道,接着其他缝隙,现下伸手不见五指,唐总司单凭记性,举手便打,暗器功夫当真令人佩服。
能走的都是死路,便只有垂绳下去,拿命一搏了。绳子的另一端缠在柳知手里,柳知只觉唐总司紧了紧绳子,接着咻咻放出去一段,唐宁川已经翻下冰缝,不在上面了。
柳知刚要动,谷振声把他手臂按着,手指点了一点:不到时候。
踩在冰上,已经冷得跺脚,唐宁川背朝外伏在冰壁上,那冰壁经年不化,便同铁石无异,触手初无甚奇,过得半刻,指尖烫热,竟如火燎一般,因为冷到极处,就和烫伤是一样的,都是痛感。唐宁川戴着手甲,冷可以忍上一忍,他把脸贴到冰壁上,冰里面模模糊糊的,夜里视物的本事再好,也望不穿里面,有一些墨团似的的轮廓,像是山神吞吃的人兽尸骸。
年复一年,昆仑荒原上的冰结了化、化了结,这些尸骸也被吃了吐、吐了吃,跟着冰缝一起在荒原底下移动,难以再见天日。水是无形的,冰是有形的,那些尸骸有时浸透了水,胀得鼓起,然后又给冰牢牢封住,面目肢体全扭曲得不成样子,人不像人,兽不像兽,鬼不像鬼。要是个胆子小的挂在这里,是能被乐三郎那几句话吓得汗毛直立。唐宁川脚下一停,勾到个凸出来的硬物,低头一看,竟是死人的一只手臂,他腰间那根绳子是越绷越紧,快放到底了,放到了底,谷魔君就失了先机,他敢不动手?
上头连个探头探脑的人也没有,仿佛都当他唐总司死了,唐宁川抄了千机匣在手,一边踩在那死人手臂上,假意装出仍在下降的样子,一边悄悄解开挂在腰上的绳子,做了个活扣,往弩箭的箭头上套。他苦练惊羽诀十数年,追命箭出,穷尽九泉,但凡这一箭射出,抓着绳子的柳知只会被弩箭带得飞出去,他要是抓得牢,就掼入对面冰缝,骨头碎裂而死;要是反应快,中途下意识地松开手去,就掉进这深不见底的夹缝里,一样骨头碎裂而死。唐宁川屏息凝神,专心致志地做这活计,忽然一只手盖在他手背上,有人传音入密道:“蠢材。”
那声音有如刀兵震颤,既沉且利,唐宁川这辈子也不会忘记。
陆从舟道:“要他死容易,值得算到自己头上?”这胡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,无所凭依地背靠冰壁站着,仿佛躺在平地一样自然。唐宁川给他按着手,虽然皮子隔着皮子,但听他说话的讥讽语气,简直半条手臂都麻了起来,恨不得挥手把他狠狠甩开。他倒还算识趣,收手抱回胸前,拇指朝上,往上顶了一顶。
唐宁川便把那活扣套在死人手上,低声喝道:“大胆!竟敢触恶人谷的霉头!”一脚踩住绳子,飞出三枚镖来。连着是兵器的格挡之声,在冰缝这样狭小的地方,谁也不会听不见的。
绳子越绷越紧,下面的打斗也愈来愈激烈,拳脚声、暗器破空声、兵刃摩擦声等等不绝于耳,谷振声终于在柳知手臂上拍了一拍,柳知松开手,焦急地问道:“唐总司?可要援手?”
“昂——”龙啸之声响彻冰缝。
夹缝中一时冰粒四溅,唐宁川五指成爪,紧扣在冰壁上。那龙形气劲凝实至极,几如真物,龙嘴大张,獠牙外露,一下就从他身旁刮过,笔直追着落下去的绳子去了。绳子刚落到死人手臂,手臂就被那龙嘴一口咬住,气劲爆裂,居然将那冻得死硬的手臂整个轰断,余势未消,撞到最底,还砸起不少碎冰。
唐宁川虽然躲在旁边,仍给那爆响震得耳朵里嗡嗡一片,他知道谷振声一意想要那子母飞爪,非亲眼看他经过生死历练,不肯安心收手,故而喉口发甜,也不掩饰,嘶声道:“不好,绳子叫那贼人割断了!再派援手下来!”
“哈哈,可笑,可笑。原来在恶人谷,‘落井下石’就是‘施以援手’?”黑暗中有个粗哑的嗓音笑道,“唐左使,你弃明投暗,死也活该啦。”
“放你娘的屁!范连如何……?不一样归顺我恶人谷?”
“唐总司,我来助你!”谷振声又是一掌轰进夹缝,方才那一掌他已用了全力,却除了爆响引来的冰棱震动,别无旁的影响,可见那底下深不可测,足以吃下降龙掌的刚猛劲力。唐宁川虽还没死,上下夹击,想他悬在冷得冻手的冰壁上,再有本事,也到要紧关头了,他要是真会子母爪,再不拿出来,可就抱着死物去死了。
谷魔君猜得本也不错,确实是要紧关头。陆从舟向唐宁川努了努嘴,脚下一转,没进冰壁里不见了——难怪他能毫无凭依地站在那里,原来真有处缝隙可供藏身。唐宁川扬手往陆从舟方才站的地方飞出子母爪,仰头喊道:“魔君……早些出去!恐怕这些浩气狗急跳墙,要把范连劫了!”
声音夹在降龙掌法轰击地面的响动中,变得断断续续,叫人难以判断唐总司的伤势,等尘埃落定,再去喊唐总司时,又无人应答了。
“嗒……嗒……”
2025/05/03(土) 19:20 萧萧 Permalink COM(0)
章二十

唐宁川站在队伍中间,背靠冰壁,身边陡然少了个人,只觉冷风袭面,锋锐如刀。他出手拽了个空,还未收手,已经有人忙不迭地贴了过来,把他手臂掐得死紧,唯恐失了这个靠山。
四下幽暗一片,那倒霉鬼也不知去了哪里,死是没有死,都听见他在破口大骂,一边骂,一边痛得嘶嘶吸气。眼睛不中用的时候,耳朵就好似灵敏一些,况且那冰缝十分狭长,仿佛人的耳道一般,一粒石子掉地,也要响上老半天,由不得你不想听。大家肩并肩贴着冰壁,那人的吸气声一下接着一下,在冰缝里越放越大,越传越清楚,简直像贴着人的后脖子在吹气,使人不由得浑身发毛。
他死他生,都不是顶要紧的事,顶要紧的是众人身在这冰缝之中,若被他连串的叫唤引得冰层塌陷,谁也不要想逃得出去。
有人就道:“你落到哪里了?上得来就上来,别他娘的穷瞎叫唤!”
那倒霉鬼气得边咳边笑,众人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,紧跟着就是刀尖磕在冰壁上的清脆声音,直把人惊得倒吸口气。
“你妈的,你活腻了?”
“你妈的,你才活腻了!咳……唐总司,叫、叫唐总司跟我说话!”说话间敲击声愈发急促,简直敲在每个人的心口上。
唐宁川道:“兄弟停手,唐某应声就是。”
乐三郎笑道:“哈哈,这敲冰的声音倒是新奇,却不知好不好加在我新作的一首曲子里……”说着拨动琴弦,琴音悠扬,敲击短促,一长一短,长短交错,还真有几分好听。
那人似乎伤得不轻,竟给乐三郎激得哇地吐出口血来,一股子热腥气慢慢腾上来,却原来他身处冰缝下方,就在众人脚下。唐宁川耳朵微动,心知这乐三郎属实不是东西,他琴音里掺入了几丝内力,别人听了没什么,对那本就受伤、丹田震荡之人,气息走一个岔,也够要命的。乐三郎押尾,离走下来的冰面最近,他是看热闹不嫌事大,也不怕冰层塌了压着自己。唐宁川向下看了一眼,那底下漆黑无比,连刀刃的反光都看不见,更别说看见那个人。一想到那人就挂在下面垂死挣扎,两眼红赤赤地盯着上面,多心硬的汉子也要别过脸去。
柳知道:“你先停手。你挂在底下,再把兵器折了,你拿什么上来?你叫唐总司做什么,唐总司能帮你?”
“哼……我、总司肯帮我,便把唐门那不传外人的子母爪放下来,顷刻便救得我了!”
谷振声道:“你也知道是不传之秘,现下叫起唐总司来,未免太强人所难了!”
他敲了一阵,除了“锵锵”之声不绝于耳,旁的也没什么。众人想到寒冰冷硬,凛风堡下的冰层更是坚如铁石,千年不化,兴许这冰缝里也是一样,任他敲破天去,不会晃的,救与不救,便不用急在此时了。听谷振声的意思,要看看唐家堡的不传之秘。本来江湖人,看家本领不能叫外人随便看的,可凛风堡在这方面一向吃亏,手下少有几个精通机关暗器的,好容易用上次环首锁,倒他娘的飞来个屎盆子扣到头上——通了敌了!瞿塘峡浩气困守激流坞,不空关居高临下,若能趁夜奇袭,最好不过,当今正是用人之际,谷振声是铁了心要争一把的,环首锁已厉害非常,唐家堡的子母飞爪,更难想会有多少妙用!当年唐白羽夜盗黄花,悬崖百丈,上下自如,那唐白羽谷振声见过,功夫确实不错,却并不见得独步天下。他盗花是为了献给郑玉成,黄杜鹃离土难活,倘使脚程慢了,叫花败了,马屁拍到马腿上,这事便不美了,所以下崖一定要快。崖下罡风激缠,吹面几如刀劈斧砍,且力能扬石,水上漂也罢、萍中走也罢,任你再好的轻功,全都难以施展,必得小心谨慎、伏壁而下,谷振声试过,要快,一定用飞爪滑索。
柳知道:“唐总司年纪轻轻,哪里就一定得传子母爪了!唐家堡百年世家,傲立蜀中,师徒传承,怎可为你破例。再者外堡内堡的,不讲不清楚,讲了又生分……唐总司与你非亲非故,你把话咽到肚子里,少再说些有的没的。”
谷振声道:“你到底掉在哪里,伤得多重,手脚有没有不能动的?不传之秘,怎么好为难唐总司的,想你也能谅解。凛风堡的汉子命硬,你先撑着,我们再想别的办法!”
唐宁川也道:“我蜀中唐门百年世家,威名赫赫,可堡中确实分作内外两派……哎,这亲疏有别,实非唐某不肯援手。兄弟伤在何处?外头风雪连天,出也出不去的,咱们一道下山,一道回去,决计不会丢下你先走。”
“这话不错。”乐三郎道,“你是在唐总司眼前掉下去的,电光火石,又事出突然,唐总司救你不及,你自己学艺不精,总不能就怪在唐总司头上,甚而要唐总司为你去破门派规矩。乐某听你拿刀说话,中气尚足,你撑上一撑,兴许有别的法子。”
“嗒……嗒……”
“嗒……嗒……嗒……”
冰缝之中冰寒地冻,人挨着人亦觉寒气透骨,那底下更要寒上几分,众人此时方才听到有微弱的水滴声。说是水滴声,又比水声黏滞得多,却原来是滴血的声音,因为冷极,血水粘稠,加上那冰缝底下深不可测,所以半天才听到动静。
乐三郎嗤了一声,失血受寒,估计那倒霉鬼撑不上几时了,谷振声眼馋人家的子母飞爪,等这由头没了,怕就不那么好发话了。
两位总司与魔君说话,其他人不敢插嘴,这时也都纷纷附和。有人就道:“生死有命,富贵在天。命里注定的,你也莫怪罪唐总司了。”
唐宁川听了好笑,肃声道:“怎么?难道我害他掉下去的?死了倒算在我头上!这绳子统共八股,十分牢固,突然断了,岂不蹊跷?而且断口齐整,定是有人故意为之,兄弟你掉下去之前,我两人又看见冰缝里闪过一线银光。若真是刀光,那人或许就在这对面大小冰缝中的其中某处……又或者,兄弟你一时不察,将自己刀上的反光看错了?”
“是……是有刀光!”他旁边那人道,“我也看见了,从对面一闪而过。”
“是啊,确实是刀光!”
“我也看见了,冰缝里怎么会有刀光?难道有人躲在这里吗?”
“胡说……八道……那是我、是我的刀,我看错了!”那倒霉鬼生怕众人为求自保,扭脸就把他丢下不管,这会儿他就是看对了,也要硬着头皮说错了。“是我的刀……我的刀!这冰缝是谷魔君才打开的,哪有人能、能够未卜先知……事先就钻到冰缝底下躲起来!”
唐宁川道:“我想也是。这冰缝里甚是寒冷,孤身一人,委实难以忍受,换作谷魔君,也不敢如此托大吧?”他倒是轻轻放下,不再追究了。
“嗒……嗒……”
谷振声并不说话。唐宁川又道:“咱们拽着绳子,本是为了以防万一。如今‘万一’来了,防不住了,不如就把这绳子放下去,兄弟你拽紧了,也可上来。”
有人立刻着急道:“唐总司,这可使不得。如果这冰缝里真的有人,躲在暗中伺机而动,‘万一’成了‘一万’,咱们还怎么到长乐坊去。”
“说得是啊,我们是为了去长乐坊,可别在这里耽误工夫。”
还有人心思更白,说道:“那怎么行?没了绳子,要是再掉下去,岂不是倒了大霉!”
乐三郎截口道:“行了,都不要吵了。人已经死了,这绳子也用不上了。”
众人屏息去听时,那滴血声愈加缓慢,渐渐没了回音,那倒霉鬼也没再说上一句话、敲上一次冰了,竟在他们的争吵之中丢了性命。
柳知连骂了几句晦气,说:“事已至此,咱们也不必多说什么了。江湖人风里来雨里去,随随便便一个闪失,就把性命送了,这是常事。外头大风大雪,咱们谷魔君、乐总司、唐总司,出去便罢了,雪中行路,有这底气。其他人嘛,我想也没这个本事。大家伙往紧了站,捱到天明,我们立马就走。到了长乐坊,有酒有肉有女人,好好去去晦气!”
“好!咱们必得痛饮一番!”
“人有失脚,马有失蹄。柳大哥说得是!”
其实不要他说,大家伙已经站得很紧,攸关性命,小心一点也是好的。何况是自己不慎割断了绳子,还是有人藏在暗处割断了绳子,在这又黑又冷的狭长冰缝之中,人们总更愿意相信后者。这些人个个儿刀头舔血,且身在恶人谷中,说是作恶多端,也不为过,青天白日里,最可怕的就是恶人,恶人哪里会怕恶人?看得见摸得着,大家在一起称兄道弟、饮酒作乐,好不快活!正是这看不见的,才最为可怕,既叫人不敢细想,偏偏又不得不想。
“是呀,咱们魔君站在这里,太岁头上,谁敢动土?敢来,就给他一记棒打狗头,定要他有来无回!”
“哪用得着打狗棒法!咱们魔君一只手便捏死他……”
众人说了一会儿,心中胆气稍壮,慢慢都缩起脖子,牢牢贴住身后冰壁。隔着衣服,一时半会化不开冰,冰壁十分坚实,铁打铜铸一般,众人此时方觉安心。
唐宁川抱臂站着,心知那一线银光绝非偶然,却不是反光,就是刀光。那天在河滩上,也是这样弯月似的一线银光,这是他跟陆从舟交上手的第一招,唐宁川不知在脑海里推演了多少遍,只恨自己拆得不对、功夫不够,自此沾了遍身浑水。凡修炼内功者,都讲究一个至纯至粹,越是纯粹,越是精深,若是内息不纯、真气繁杂,轻则气海翻涌、难以调动,重则真气相冲、经脉受损,神志不清走火入魔、多年修为毁于一旦,也是有的。阳则刚,阴则柔,阴阳内功本是水火难容,那明教陆危楼陆教主却端的是个上乘人物,创出一套焚影圣诀,将这一阴一柔两种内功,融汇其中。明教弟子皆背负双刀,正对应焚影诀下日月净世刀法,两把刀一般大小,可分可合,阴阳内息便藉由双刀运转自如,或炎风扑面灼人发肤,或寒意侵袭砭人肌骨,日月齐至,更令人难以招架。唐宁川在川宁河边呆了半年,他两个常常过招,见这刀光,如见本人。
来得正好,他想,这确实是个天赐良机。
他旁边那人将断绳系在一起,牢牢绑了几个死结,犹不放心,使劲拽了又拽,唐宁川给他勒得腰上一紧,手别到腰间卡住绳子,似笑非笑地道:“捆成这样,出了事我怎么救你?”
当着这许多人面,有些话不好明讲,怕拂了谷魔君的面子,那人也只好嘿嘿一笑,掩着嘴小声道:“劳烦总司、劳烦总司!小人知道长乐坊有一处清净地方,娘们儿比别处风骚美貌,等到了长乐坊,小人定请总司到那里休息一宿,轻轻骨头。”
唐宁川哼笑一声,不置可否——到底几个人能全胳膊全腿地走到长乐坊,现下还不好说呢。
他们为早点在长乐坊住下,一路紧赶慢赶,仍被风雪阻了行程,藏身冰缝之中,又好遇上一番折腾。大家此时腹内空空,饥寒交迫,待在这黑漆漆的冰缝里,心中就更不得劲,碍于谷振声的威势,不敢出声罢了。
柳知一向乖觉,知道谷振声打那唐门子母爪的算盘不成,这会子心气不顺,最好是不声不响、不要招了他才是,哪还能容人斗胆再斗胆,要提议从这冰缝里出去呢?他叫众人都点上火折子,拿些干粮出来充饥,有的吃喝,打个岔子,也就把莽汉的嘴堵上了。谷魔尊虽然管着巡山、武功高强,但却很少关心到这些武功低微的手下,而柳知心思细致,面热手松,他两人一个只管研习武功,好在陈钧陈堡主面前争强斗勇;一个一味地与人交结、笼络人心,凛风堡四大魔君之中,谷振声资历最浅,没有柳知,他爬得决计没有这样快。
一点子火光虽不能把冰缝照得豁然大亮,但也比睁眼抓瞎好上许多,众人原本忌惮冰缝古怪,人在昆仑山下,也信上几分山神精鬼,故此揣着火折子,也没有点,现在柳知发了话,这冰缝又比他们先前想的坚实牢固,纷纷点亮火折,各自从怀里掏出肉干面饼充饥。那斑斑点点的火光连成一线,好似一条扭扭曲曲的怪异长蛇,众人这才看清头顶上倒垂着无数冰棱,或长或短,参差不齐,犬牙一般,在微弱的火光映照下,冒着冷森森的寒气,距他们头顶不过数尺。且不说冰缝里能不能动手,就是无意间跳一跳、蹦两蹦,立时便会被冰棱磕得头破血流。冰棱下生有许多状如蒺藜的冰花,丛丛晶莹剔透,星点火光流转其上,那光线一时橘红,一时幽蓝,一时红蓝辉映,仿佛丝丝缕缕的锦缎在冰顶上拂动,众人呵出的白气在那冰棱冰花间盘桓缭绕,直叫人看得啧啧称奇。
唐宁川嚼着块木柴柴的牦牛肉干,有意借着火光往脚下一望,底下黑黝黝的,仍像是饱浸了墨,半点光也下不去里头,那倒霉鬼的尸首,自然也是找不见了。唐宁川丢了枚铜钱下去,半天才有落地的声音。一枚通宝钱轻飘飘的,一个人是肉重身沉,落地的声音应该更大,而且下面那么深,足够把他一下摔死了,怎么还有力气呼喊求救呢?除非他挂在什么东西上,没掉到底,上也难上,下又难下。冬日里巡山是苦差事,有眼色的都不肯来,来的这几个,全是嘴笨眼拙的莽撞汉子,他哪里会知道唐家堡的子母爪,惊惧危急之中,还指名道姓非得寻唐宁川说话?一定有人背后教了什么,要他在巡山途中找个机会说出来的。
冰缝里突然响起种牙齿打颤般的咯咯声音,有人喃喃自语道:“欲仙丸……咯咯……给我欲仙丸……给我欲仙丸……”语音之嘶哑,已近气声,在这似仙似幻的冰顶下听来,几乎像是山中精怪在惑人心神。
“不好,万岭药瘾犯了!”
“快把他手绑起来!”
“咯咯……我要欲仙丸!我的欲仙丸呢?我的欲仙丸哪儿去了!”
绳子都系在大家腰上,谁拿绳子绑他,谁就要截下一段绳子,两边一时只有人喊,没有人动。乐三郎跟万岭中间还隔了三个人,肩挨着肩,乐三郎够不着他,就看那万岭形状癫狂,挥舞着火折边喊边转,四处在身上寻摸装欲仙丸的瓶子。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,他一动,两边的人全跟着摇晃,他们站的冰缝本就狭窄,脚边就是黑黝黝的一条深沟,万岭现在闹起来,简直叫人无处可躲。
“万岭疯起来了,制不住他啊!”
“操他十八辈祖宗的!初五发的欲仙丸,这才十二,他怎么就吃完了!”
万岭终于找到个小瓷瓶子,扒开瓶塞忙不急地塞进嘴里一仰脖子,那瓶子却是空的,他猛地一下把那瓷瓶掼到地上,“当”地一声,碎瓷片溅了一地,万岭头上一根冰棱居然应声而落,把他脸上刮出条老长的血痕。万岭伸手一摸,摸了满手的血,他这时已经给药瘾弄得神志不清,疼、痛倒在其次,浑身只觉又热又痒,手指脚趾尤其如此,指头连心,痒起来也是钻心捣肺,仿佛有几千只蚂蚁在里面爬。
“欲仙丸!痒……操你娘的,老子要欲仙丸!欲仙丸……”他一面吼,一面不断用手在脸上抓挠,抠得一张脸霎时血肉模糊,不类活人。
乐三郎也给他带得身形不稳,气急道:“愣着干什么!有欲仙丸先给他吃一颗!”
“回、回总司,小的没有带在身上!”
“小的也落在堡里了!”
“你……哼,好,好!一群废物!”像他们这种品阶低微的,每月每人按例只分得三颗欲仙丸,即便带在身上,也舍不得拿来分给别人,乐三郎明明知道,却还给气得够呛,在怀中找起自己那瓶欲仙丸来。
万岭听了这几个字,愈发疯魔,竟然去拉扯旁人,要向他们身上去找。那些人哪里肯让万岭沾身,你进我退,你抢我躲,绳子给他们拽来扯去,乐三郎哪里好找!中间和前头的人也给带得站立不稳,那冰顶上的冰棱冰花更是摇摇欲坠,好似倒悬的利剑。
谷振声道:“断绳。把他杀了。”
让他们救人难,让他们杀人却是极快,唰唰两声,万岭左右两人齐齐切断相连的绳子,接着两刀入肉,眨眼间就把万岭捅了个对穿,还没等他脚软跪倒,两人已经各自伸腿一绊,叫万岭头朝下栽进深沟了。
娃娃脸的谷魔君,杀伐决断,却是十分干脆。谷振声站在最里面,唐宁川看他不见,看见柳知拿了只酒囊,托在手里摇了摇。柳知道:“我这里还有几颗欲仙丸,全化在酒水里,兄弟们喝了,润润嗓子。”
唐宁川不无嘲弄地想,他的欲仙丸,原来竟不能救万岭的。
众人听了柳知的话,先前的烦闷即刻一扫而空,进这冰缝以来,已接连遇上两场变故,这会儿喝上一口化了欲仙丸的酒,就算是值了,便都赞起柳知的豪爽大方来。柳知道:“这都是魔君分得的欲仙丸。魔君见大家辛苦,拿出来分给大家。大家说,这第一口该不该魔君先喝?”
“魔君请!”
“多谢魔君!魔君先请!”
唐宁川只觉柳知比那谷振声更像大哥,他说什么,手下人就做什么,而且既不拿大,也不充小,十分自然,谷振声想不到的,他往往能先想一步;谷振声想得到的,他又能从旁助力,把谷魔君脚下的路铺得平平整整,可以说是谷魔君的一大帮手——倘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除掉……
谷振声笑道:“兄弟们今日巡山辛苦,谷某心中有数。这酒我就不喝了,酒水不多,各人都沾一沾,松快松快。等到了长乐坊,咱们再喝个够。”
众人谢过谷魔君,都眼巴巴地看着拿到酒囊的那个人,生怕他喝多了一口,占了大家的便宜。传到方才万岭站着的地方,那人忽然“咦”了一声,一会儿才嘶声道:“人、人呢……”
“嗒……嗒……”
“嗒……嗒……嗒……”
2025/05/03(土) 19:19 萧萧 Permalink COM(0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