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二十二

谷振声既然位列魔君,自有他的过人之处,降龙掌刚猛霸道,与昆仑山下的坚冰撞在一起,响声震天。有这响动遮掩,神不知鬼不觉,唐宁川飞出子母爪,与藏在缝隙中的陆从舟汇合。
陆从舟藏身的缝隙十分狭窄,唐宁川跟他面对面站着,两个人勉强躲得进去。两人掩着耳朵,各自运功与降龙掌轰击地面的巨响相抗,手肘顶着手肘,也使唐宁川喉咙一紧。
贴得太近,几乎挨着陆从舟的胸膛,弄得唐宁川浑身不自在。论起来,他和陆从舟才是真的同袍兄弟,这时候发作,好似他一个大男人,生死关头,还对细枝末节的事情过分在乎。况且只是贴在一起,方才冰缝震荡,别人还钻到他风氅下头,都是男人,又算得了什么。唐宁川心里明白,身上却不受控制,被陆从舟抓着挨着,就总想到河滩上的屈辱磋磨,更可怕的是他分明也在这作恶中寻得过快活,于是恨亦变得有些面目模糊、不够阵仗。他身上发僵,谁跟他身体靠着,登时便能察觉,好在陆从舟并没多话,转过头若有所思地往外面看了两眼,跟着手上托了块碎冰,化成水后慢慢地顺着冰壁倒下去。唐宁川顺着他的眼光看去,谷振声毫不留力,降龙掌的强劲气浪轰得冰块粉碎,扬起许多冰粒,本该雪白的冰粒居然泛出蓝紫色的幽光。
“那底下有人。”
“什——什么?”唐宁川下意识地转头,鼻尖从他的嘴上蹭过,简直像被火燎了一样。
“曾经有人。”陆从舟轻声说,“走了。”
轰响未息,但对他们已经不成阻碍,不用再捂着耳朵,陆从舟侧着身子,往缝隙的窄处挤去。他生得高大健壮,站在这里都十分局促,更不要说穿过狭窄的缝隙,没想到真的让他穿了过去。唐宁川紧随其后,那边缘的冰块竟能够上下活动,过去之后就见到条一人宽的小道,唐宁川擦亮火折子,见那小道两边全是刀兵留下的擦痕,想来曾有不少武人经过。说来奇怪,他们跟着谷振声躲进冰缝,除了冰棱冰锥,倒没见什么稀奇,这下面却别有洞天:冰壁看着坚实,然而随着冰雪化冻移动,其中已经满是大大小小的空洞,吞吐着许多冰面上化雪带下来的东西。他四下随便一看,已见到不少牛羊尸体,此外还有些服饰各异的江湖人士,死状各不相同,有的早成白骨,有的尸体肿胀,不是至亲好友,想也难以辨认。
这下面有路,凛风堡巡山的人却不知道,领头的谷振声更对下面十分忌讳,看来自己这唐总司,既然跌落冰缝,在他们嘴里就成了“生不见人,死不见尸”,犯不着冒险下来寻他。唐宁川要不要同谷魔君一道回去、几时回去,也全看他的心情,无需再忌惮姓谷的:巡山不力,伤折了大半兄弟,更累得个新上任的十恶总司下落不明;要是真给他弄到个什么飞索夺城的妙计,尚可商量,可他又没从唐宁川身上勾得出子母爪来,有心借花献佛,这会子也是空口难说——回了凛风堡,当务之急是少吃点罚,谷振声怎么着都得夹起尾巴安分几日。
正思量间,听见陆从舟道:“他们不会下来了。这是给郑玉成运花的车队发现的旧道,几年不走,冰层的结构变了,再有些时日,恐怕就会冻死了,走不了了。”
这不是唐宁川现在关心的。“范连怎么会投谷?”他问。
“投就投了,事已至此,还管他为什么。”
“范连早就要投谷,你是不是也知道?”
“范连投谷的消息,是凛风堡的人漏给你的。你听的时候,有没有想过他们有意无意,是真是假?这边。”这条路陆从舟像是走了很多遍,他脚步不停,拐进了一处岔道。
进了岔道,瞬间开阔许多,就是车马,也足够通行其中。如果是运花的车队,走在里面既可躲避风雪,冰缝里错综复杂、变化多端,又可免受凛风堡和江湖正道人士的追击骚扰,确实是上上之路。
“如果你听了别人漏给你的假消息,还信以为真,出手布置露了行迹……你这条线怎么办,难道能一人做事一人担吗?”
“是凛风堡的人漏给我的,我原本不知道。”唐宁川道,“但我现在知道了,是你不肯告诉我。”
“早这般沉得住气,倒也不必瞒着你。”
“贺雍身死,范连献关,激流坞之败,指日可待。激流坞一败,瞿塘峡便由恶人全权接手,十二连环坞尽是水匪草寇,为人不齿,正邪对立,黑白分明,浩气盟打杀他们,不共戴天;如今归了恶人谷,那长江水道宫城主经营许久,是贼,谁不惦记?”
唐宁川继续道:“图谋到此,恶人谷连下两城,获利无数。不空关激流坞虽有天险,仍得派人守备。再则一水两城,又有白帝城在侧,来人没个几斤几两叫人信服,如何统领瞿塘峡,坐控长江水道?他恶人谷不是铁板一块,黑龙沼凤鸣堡,换瞿塘峡的不空关,换了谁不肯?”
“谷中现有七位极道魔尊,郑魔尊坐守恶人谷,陈魔尊镇守凛风堡,飞沙关龙门镇还则罢了,说一句地利人和,也无不可。其余几位,屁股底下坐的都不是什么好地方,眼看着前线一改僵持之势,打得浩气盟节节败退,战况大好,士气激昂,此时坐了不空关,足可谓高枕无忧。且白帝城在侧,管他宫城主愿与不愿,这水运之利,免不了给恶人谷沾上一沾,凛风堡是不能动的,旁人眼馋,却是自然。”
陆从舟道:“是,说得不错。”
“只郑玉成手下没有据点,凭郑魔尊的人才气度,确是不空关主的不二人选。不过郑玉成与陈钧不和,坐拥不空关利大,凛风堡势必不肯同意;郑魔尊一贯目下无尘,旁的极道魔尊,恐怕看他也不顺眼,不空关现在是金关银关,拱手送他,也太可惜。”
“一别多日,唐左使大有长进。”陆从舟笑道,“你怎么看?”
“你此来昆仑,定不单单为了杀几个凛风堡的巡山汉子。要么范连将入恶人谷,经过昆仑;要么不空关花落谁家,风向不定……说吧,上峰交代什么?”
两人走到处开阔洞室,地上有一处灰堆,灰堆旁坐着一副身披蓑衣的白骨,白骨旁竖着一柄禅杖。那禅杖绝非凡品,杖首乃是一朵灿金莲花,花中有佛,亦拈花而笑,杖身刻满“卍”字,整个下端都插在冰里,周围血红一片,却是血水成冰。禅杖质地奇怪,似铁非铁,似铜非铜,唐宁川一试之下,居然没能拔得出来,已冻实在坚冰之中。禅杖周遭零落有人兽白骨,有人曾在此折骨生火,可惜不识地形,走不出去,最后被困死在这里,化为白骨。
“上峰没有交代。”陆从舟道,一边将那人的蓑衣抖开,席地而坐,“先在这里坐一会,白天再从原路上去。”
谷振声这趟巡山,损失惨重,一定等不到天明,天微微亮就要出去。两人一路走来,估摸着已经到了下半夜,绝不会再有人察觉。唐宁川给谷魔君那一掌震得喉口发甜,一口残血还留在肚里,倒也需要坐下休整。
不过陆从舟那话说得奇怪,什么叫作“上峰没有交代”?
他便再想一步,道:“假如不空关未破,恶人谷阵前同气,上下一心;不空关破,不论落到谁的手里,恶人谷里都免不了一番风雨。有风借风,有雨用雨,有风有雨,就有搅动风云的可趁之机。贺雍以头借我,着我潜入谷中,搅动风云,然不空关未破,局势不成……不空关必破。”
陆从舟淡淡地道:“不错,不空关必破。”
范连献关,所以不空关破;不空关必破,是不是范连一定献关?
唐宁川又想到那天晚上,贺雍将他叫到外面。他们站在白帝城的龙头柱上,月照大江,山川险秀,群峰环列,一水浩荡。贺雍说身死名留,说不负长空,说力挽狂澜,说忍辱负重……他离开瞿塘峡的时候,也是晚上,月亮照得滩涂上银灿灿一片,仿佛前头真有这样亮,是好走的夜路。
他心中涩然,又问:“贺雍知道吗?”
“我们每个人,只要知道自己该知道的。”
他的风氅丢在了上面,此时坐在昆仑山下的冰窟里,也应该感觉到冷意刺骨。“我不知道,贺雍不知道,不空关的兄弟们知道吗?”
“你要记得,”陆从舟看一看他,眼睛是蓝森森的,不比冰窟暖和多少。他低声对唐宁川说:“越多人知道,才越会坏事。”
唐宁川劈手把他领子揪着:“坏事?那么多人,到死都一无所知,难道还是成全好事?”肢体触碰的僵麻在这一刻被冲走了,彻骨的冷意席卷了他,他好像摸到了事情的真相,尽管迟来的真相不堪得让人难以承受。
“那么多……那么多人……就为了这个?”
“就为了这个。”陆从舟说。
唐宁川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,他脸上没有悔意,或是一丝无奈、羞愧、歉疚……什么也没有,冷漠得出奇。唐宁川胸口有一股气顶上来,压下去的一口残血冒到嘴里,顺着嘴角淌下来,唐宁川听见自己平静地问:“这就是不负长空?这就是浩气盟?难怪要我去川宁镇,我要是直接去了恶人谷,唐某冲动莽撞,岂不坏了好事。”
血从他嘴里往外涌,唐宁川胡乱用手背抹了一把。这不算什么,他心想,自己身上全是血,不止贺雍,还有不空关战死的所有同袍,还会有瞿塘峡战死的其他故旧。
“不妨早教你清楚,”陆从舟冷冷地说,“我可以现在就宰了你,省得唐左使日后变节,多生麻烦。”他掐着唐宁川的脸,“你也配谈不负长空?唐左使四月中到川宁镇,没走几步,就被个做皮肉生意的废物撂倒,吃了大亏。川宁镇上的人没甚本事,不事生产,就这样也好拿捏了唐左使几日,一个畏畏缩缩的裁缝,不知根底,三言两语,唐左使就头脑发昏,做了蠢事。唐左使一身功夫运行自如,也未被丛某拘着囚着,结果花了一个月,才晓得川宁镇有内账外账。唐左使在川宁镇上有半年光景,却无一建树,我不空关同袍血战不退,战死不跪,自始至终,不负浩然正气,唐左使在干什么?杀个小裁缝立威?跟镇上的掌柜讨价还价?还没摸着恶人谷的门路,就为自己那点子傲气闹脾气……这也不提。唐左使身怀投名状,有斩杀贺雍之功,有白羽穿石名头作辅,而今到凛风堡也有月余,可有什么眉目章程?”
“唐左使不会以为,似你这般人才,便值得我浩气盟守关兄弟白白送命、上峰令人开门献关吧?”
“怎么不会说了?唐左使能去恶人谷做探子,不许他恶人谷也有几个探子,潜藏在我浩气盟中,伺机而动吗?唐左使在这里囿于私愤,空耗光阴,不许他恶人谷的探子汲汲营营、苦心劳力,为谷图谋吗?”
“唐左使扪心自问,这大半年来,于我盟中有何相助,于我兄弟有何帮辅?上峰可有责难?丛某可有藏私?左使未尝建功,这便罢了,来日方长,并不急于一时,而今兄弟战死,奸人献关,指望唐左使借势搅动风云,挽救败局,也算告慰战死同袍的在天之灵,唐左使倒好,还有闲心追究什么是‘不负长空’。”
“原来袍泽赴死如归,上峰用人不疑,在唐左使这里,都不是‘不负长空’,似左使这般,自恃清高,想当然耳,才是‘不负长空’?左使方才意冷心灰,是不是还觉得自己襟怀坦荡,光风霁月,高出丛某一等?”
他说到这里,唐宁川身上已叫冷汗浸透,带得陆从舟手上也是凉滑一片。他闭一闭眼转过头去,松手将唐宁川往后推开,轻轻笑了一笑,又道:“左使心志坚韧,百折不挠,丛某确也佩服。只是切莫意气用事,当今情势险恶,恐怕盟中前线吃紧,又要添后顾之忧。”
他晓得唐宁川心高气傲,自己看着他他要难堪的,所以也不抬眼,从内袋里摸出几块肉干,放在唐宁川跟前,便自顾自地闭目养神。
好一会儿没有动静,就听见唐左使哑着嗓子道:“……是我错了。”
唐宁川跟他认错,这还真是头一遭。陆从舟面上不显,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看,他脸上红红白白,汗津津的,也不知道是陆从舟掐红的,还是低下头来认错脸红,总之显小得很,容易让人想起,唐左使也才二十一二。
陆从舟便说:“垫垫肚子吧。”
“是我错了。”唐左使又说,站起来向陆从舟一拜到底,“……唐某狭隘,多谢陆、丛周兄指点。”
他言语诚恳,神情真挚,一点没有先前刺头刺脑的张狂态度,陆从舟坐着,正能看到他涨得通红的耳朵。陆从舟托他起来,倒没想到盛气凌人的唐左使还能如此,本该说两句宽慰的话,往日里夹枪带棍打压他惯了,说出来却也不像好话,只模棱两可地道:“唐左使重情重义,情有可原。”
“小子草率,思虑不周,丛、丛周兄教训的是。日后再有错处,还请陆、还请丛周兄如今日一般……”唐宁川磕磕巴巴地说,他两眼却灼灼如火,直看进陆从舟眼里,“……唐宁川先行谢过。”
“唐——”
“不、不过一笔是一笔,你姓丛的做了错事,我也不会忘的。”
陆从舟一时失笑:“左使说的是。此仇不报非君子,丛某省得。”
激流坞失守,也就在这两三个月了,郑玉成拿不拿不空关,早晚要被提上议程。两人一边吃喝,一边商量日后对策,时间过得飞快,倒也不觉苦寒难捱。
临走的时候,唐宁川突然将蓑衣披在白骨身上,奇道:“这倒像个熟人。”他说着在白骨面前的灰堆里翻了一翻,拨出几根没烧尽的人骨。有臂骨,有腿骨,不讲究也算是半个人,这冰室里有一个半人,一柄禅杖……他没再说什么,跟着陆从舟走了出去。
谷振声轰开冰面带着众人走了。唐宁川站在昨晚藏身的缝隙里,迎着上面射进来的森冷天光,能看见对面冰壁上大片的暗紫粉尘,活物一般,在日光下时明时暗,居然都是蛇虫身上的鳞翅片屑。
陆从舟道:“数年前曾有苗人远遁昆仑,仇家一路追踪,却在荒原上没了人影。原来躲在这里炼蛊。”
难怪昨晚谷振声击碎的冰粒上都泛着蓝紫色的幽光。幸好时日久远,这些粉末就算本来带毒,现在也消退得差不多了,否则唐宁川昨晚悬在冰壁上,万一不小心吸进去一口,以苗疆五毒教的邪门本事,怕是现在也起不来了。
两人甩出绳索,一前一后出了冰缝。暴雪停了,雪地上有一行脚印往东北方向去。原来昨天下午他们真走岔了,下着大雪,也没发觉越走越高,斜着走到了长乐坊西边的冰山上。留在外面的马匹都死透了,冻得硬挺,有几匹还被野兽掏了肚子,肠子拖了一地,到处血淋淋的。
两人伏在雪地上,默不作声地望着山下的长乐坊。将近中午,长乐坊家家户户生火做饭,远远看去,炊烟袅袅,云白天青,倒是一派祥和景象。
“范连不日入谷,一定经过昆仑,凛风堡势必派人护送。”陆从舟冷笑了一声说,“他手上可能有激流坞的攻防图,你要多留意。”
唐宁川点一点头,道:“巡山的人死了大半,这几天你又要去凛风堡,谷振声肯定想到你身上。只是我有一点弄不明白,那乐三郎似乎跟谷魔君不对路子,他是半木的人,在凛风堡里有靠山,做什么还要在冰缝里讨好谷魔君?”唐宁川想到这里,又记起冰缝里那具身披蓑衣的白骨,忽然心念一动:这就说得通了。
他不等陆从舟说话,又道:“万岭死得也十分奇怪。他是欲仙丸药瘾发作、癫狂致死。凛风堡初五才发的欲仙丸,按例他分得三颗,怎么会不到月中就没了呢?这其中定有蹊跷。”唐宁川初来乍到,因陈堡主给他体面,一来就领了一十五粒欲仙丸,惹得下面不少人眼红。他听了几耳朵,知道那欲仙丸是专给俘虏用的,服之可叫人飘飘欲仙,四肢百骸,泡了热水一样的舒服,便好似真气磅礴、经脉贯通一般。一些人天资所限,练到三四十岁,武功也再上不得一层台阶,于他们而言,服食欲仙丸,自是一等一的享受。
江湖人刀光剑雨里闯,都是生死自负的,恶人谷里更讲究一个“逍遥自在,为所欲为”,下属吃些欲仙丸,实在也不算是个事情。
欲仙丸瘾性虽强,却也是逐步递增,照万岭发作的样子,一个月三颗,根本不够他吃。可他品阶低微,压根儿分不到多少欲仙丸,他怎么会有这么强的药瘾呢?除非他这个月没有吃。
“嘘——”陆从舟扬一扬下巴,唐宁川顺着看去,有个汉子从银钩赌坊走出来,鬼鬼祟祟地溜到长乐坊外面的荒地上,从怀里摸出一面褐色的小旗子,自左而右、自右而左,连着挥了三遍。
“是猴子山,猴子山到昆仑来了。”
2025/05/03(土) 20:51 萧萧 Permalink COM(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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