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二十四

叶子牌没什么高深的地方,唐宁川站在后面看陆从舟玩了几圈,渐渐也看出些门道。这牌桌设在草石之间,赌资以十数两计,一桌四人,除了陆从舟扮作个披袍戴帽的老翁,其余三个皆是精壮汉子。再看那间隔的摆设后头,竟有不少常在昆仑行走的熟面孔,牌桌上你来我往,好不热闹,真比武林大会还要和气。
要的就是和气,和气生财。猴子山的赌局以筹码计,都做成半寸长的圆饼形状,正反阴刻花纹。唐宁川兑了一百两银子,得圆饼十个,上头刻的是石头花纹,与赌坊的摆设对应,宝、金、石、草,该是千百十个。赌完了要下山,再拿筹码兑回银子,一百两兑来的十个圆饼便只折合银九十两,抽头十之留一。光这一样,就是无本万利的生意,另又有许多别的布置,不用想,财帛动人,酒色惑人,猴子山是吞金吃银的地方,它有的是从别人口袋里掏钱的法子。
唐宁川借口方便,从厢房退了出来,后脚就有个小厮跟着,送上十两的筹码,说是上头知道他打得一手好铜子,想也是个能耐人,隔壁有摇盅的局子,请他去松泛松泛。这没有不答应的道理,不答应反叫人奇怪,唐宁川跟他去隔壁玩了几局,隔壁也是一样的摆设,布置奢华,以宝、金、石、草区分不同档次的赌局。唐宁川把手上本钱翻了一番,故意拔腿要走——他虽然不会赌,却也明白开赌场的,是要把人留下来吊着赌,给他先尝点甜头,咬住钩了,才好放血割肉的。
周围人赞了他一通好手气,唐宁川都得意洋洋地受了,又手热难耐似的,把那几个圆饼子颠过来倒过去在手里搓揉。那小厮惯会识人,便道:“客人自去尽兴,若那边叫了,小的一定来请。”他见这满脸刺青的奴仆犹豫,晓得搔到痒处,又说:“客人放心,”说着一指厅上,唐宁川顺着他的指头看去,见那大厅正中倒垂下来的灯枝上挂着一枚小小的铜铃,“有什么要紧事,都可摇铃知会。”
话音将落,那小小的铜铃就叮铃当当地响起来,唐宁川凝目看去,原来铃铛的尾部用一条极细的丝线穿着,丝线搭在梁上,一直延伸到屋外,此间厢房丝线相连,牵一线而动各处,确实十分便利。那铃铛快快地响了三回,响过之后,又是两声长的,三短二长,屋里的老客登时窃窃私语起来。
唐宁川一手盖着筹码,清楚地听到周围的老客都嘀咕了几声“砍头钱”。跟着他的小厮却满脸喜色,笑嘻嘻地凑到唐宁川耳边说:“是了,这船高船低看水,水高水低看天。既然来了猴子山,决计不能叫客人望天收,要是手头嫌紧,不够尽兴,您只管开口。我瞧您是汉人,才跟您交这个底,换了别人……”他有意一停,眼睛向外转了转,“这年头行走江湖,不都得靠您自个儿的本事嘛。”
唐宁川“啧”了一声:“换了别人怎么样?我家主人从大漠白龙堆出关以来,一路北行,无有败绩。他老人家武功卓绝,凭你也配提起?”他话锋一转,“不过我也不是不通的人,知道你是好意。”
那小厮本来见他满脸刺青,又是关外胡人的家仆,以为也是个不晓事的邪性人,叫他把两块草纹的筹码塞进手里,立时眉开眼笑。正待再跟他拉扯两句,就听见前面半人高的赤金缠丝灯架后传来一声大喝:“别人借得,我借不得?”
唐宁川一看,巧了,还是个熟人,冰缝里钻到他风氅下头的,叫作张树。
这张树抱着骰盅,大着舌头嚷道:“不及开!爷爷这把是天定的运势,我要下注!一、一句话!今儿个借也得借,不借也得借!敢不借,哼……”他一指唐宁川,“你,关外来的?听爷爷一句,强、嗝、强龙不压地头蛇,到了昆仑,不知道打点打点?”
摇盅的和另一个小厮一左一右架着他,张树喝醉了酒,嘴不把门,两手扒着赌桌不肯离开。“别他娘的……拽、拽我……仔细把爷的骰子拽惊了……你们猴子山开到昆仑,别人不说,你们自己不明白沾谁的光?这黑面神关外来的,你们勾着他放银子……爷、爷他娘的风里来雪里去,你们眼叫猪油糊了?”
张树到底身强力壮,两个人架不住他,更管不了他的嘴。那小厮向摇盅的一使眼色,自己把他拦腰抱着,摇盅的反手就去摇铃。唐宁川看得清切,原来每个赌桌后面的墙上都设有一个装饰似的把手,赌桌上出了事,赌场的庄家一回手就能传出消息。
张树猛地挣扎起来,骂道:“摇、摇你奶奶!老子就他娘的看、看不得你们这瓜怂样!摇、摇什么?老子借钱下注,干摇铃球事……”他一面骂骂咧咧,一面上半身盖在赌桌上,使劲抽手出来,去搂先前输给庄家的筹码。那两人按着他的手,按是按不动的,看样子也怪无可奈何。外头已经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,那小厮便劝张树道:“爷,您喝高了,下去醒醒酒,不妨事的。”
周围的老客也跟着帮腔:“是啊,你下去歇歇吧,犯不着撑这个酒劲。”有几个心思机敏的,猜到些内情,纷纷小声议论起来。唐宁川听了一耳朵,照他们说,这张树先前已经在猴子山借过钱,钱没有还上,而且是好几次,这就成了坏账,猴子山这头高低不会再借他了。但怪就怪在猴子山似乎拿他没办法,按理说铃都响了几回了,赌场的打手还在外面,没立刻进来收拾他,是在给他台阶下的——可惜他酒实在是高了,有路也不会走了。
张树是凛风堡的人,寒冬腊月,可以跟着谷振声谷魔君出来巡山的,猴子山在昆仑发财,跟凛风堡里的某些人首尾勾连,赌场的那些打手自然不能立刻进来,最好是不要进来,轻轻放下,这是打狗看主人,决计不能做成打狗给人看,那就是难看了。至于坏账,坏不坏要看是谁的账,唐宁川心道,若是换了谷魔君,就没有坏账,连账也没有。本来谷魔君吃肉,张树喝汤,现在他还想啃骨头,是他不懂规矩了。
先前在冰缝里,张树受他照顾全须全尾,也只说要请唐宁川去长乐坊嫖一宿。长乐坊里花销,比猴子山只低不高,看张树的样子,也是钱财到手无的光蛋一个,他凭什么在猴子山表“金”字的灯架后头赌,一局以百两银子起底?换句话讲,在长乐坊嫖妓,要花他身上的现银,而他身上现银不多。猴子山已经给他优待,他赌得大,早卖过欲仙丸,然后又在猴子山借过好几笔,终于使酒要钱、得寸进尺,叫人不想容下了。
唐宁川心里清楚,凡做生意的,容不容得下,全看够什么价。谷魔君如今管着巡山,提刀带棒满昆仑转,昆仑多了个猴子山,上头却像看不见,谷魔君是一等一的值得,这张树甚至算不得添头,至多是谷魔君衣服上的一根线头。
果然外面等了一会儿,等不到张树守规矩,打手便鱼贯而入,棍棒不轻易动,暗地的老拳再没客气,几个壮汉夹着他往门口走,短短几十步还没到头,就叫他哀叫连连、瘫软如泥了。
赌场里忌讳提“借”字,借钱就是借人家的运道,来赌的谁不想发财?想发财都讲究这个。故而大家眼睁睁地看着张树被拖出去,间或不冷不热地说上两句,没一个是真关心的。唐宁川身边的小厮也道:“客官,您是明白人,欠债还钱天经地义,江湖中厉害的多了,要人人都这样,仗着拳头不给馒头,不是都没得耍了。”
唐宁川点头称是:“我瞧他火不够旺,借钱下注,骰盅里未必是好彩。”
“是、是,”小厮满脸堆笑,“哪有您的手烘,您身上带火,我看是真旺!要掷个好彩,少不得赢他个百十两!”
那边张树仍在有气无力地呻吟:“老子要下注……老子那一盅是一条黑龙绕白山……”周遭重又闹哄哄地赌起来,他这一两声,真很难听见。“找、帮我找柳大哥,找柳大哥做担保……”也不知他中了什么邪,到这地步了还不肯走,居然还想把柳知找来。柳知要是知道他在赌场坏了谷魔君的面子,怕前脚出了猴子山,后脚就把他杀了填进冰缝里。
张树闹起来的“金”字头灯架后面,几个人已经重新把椅子摆好,那摇盅的正要伸手去拿骰盅,忽然有人轻飘飘地喊了声“慢着”。声音从外面来,冷冰冰的,但是是天生的淡,不是故意要放得冷、令人怕。那人夹着把落满雪的油纸伞,不急不慢地从廊外走进来,厢房里明亮的光线先投到他拿着的伞上,接着是身上灰白色的缎面长袍,然后是一张普通的中年男人的脸。他似乎一点没注意围在门口的打手,进门的时候,甚至还用没拿伞的那只手托了张树一把。
“慢着,”他又说,径直往灯架后面的赌桌走去,“我也想看看,到底是不是真的一条黑龙绕白山。”张树本来给一通老拳捣得浑身瘫软,兴许赌得上头,竟然也捂着胸口跟在他旁边,那人油纸伞上的积雪化了,滴滴答答淌下水来,在两人身后拖出了一条长线,洇湿了地上的织锦团花地毯,好似有一条黑色的长虫在花团间爬。
“爷,”摇盅的按着骰盅赔笑道,“爷您晚来几步,这把乱了,不好看了。再说没人下注,不能开盅啊。”
他这样说,倒越发让人觉得骰盅里是“一条黑龙绕白山”。赌客是来从赌场手里赢钱的,看赌场的热闹,当然也不嫌大,一时都围到桌前,争相起哄,叫着开盅。
摇盅的就道:“各位客官,不是不开,前头这位爷没钱下注,没下注怎么开盅?列位爷都是会玩的有数的,赌桌上是这个规矩,谁上桌谁下注,买定离手,看注开盅,您说是不是。”
有的说:“看看怎么了,你开给我们看看,输赢跟他也没关系!”
“对啊,是输是赢,也叫我们看个明白,是不是真有那个运!”
摇盅的苦笑道:“您列位嘴上轻巧,坏了规矩,还不全算在小的头上。或者哪位爷手阔的,愿意花钱听响,借给这位客官下注,也是行的。话说在前头,咱们这是‘金’字头,上桌起底一百两,觉得值当的,您使点钱当看乐子,叫咱们大家伙都痛快!”
这话一出,大家都看向那个夹着伞的中年男人,摇盅的虽没有指名道姓,也只差把手伸到他鼻子底下要钱了。花一百两银子光看热闹,这代价委实大了点,唐宁川更想知道的是,一个在凛风堡排不上名号的张树,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?要么是欲仙丸,但想要欲仙丸,不用吊死在这棵树上,能来猴子山的,一定能找别的门路,至少猴子山就是条路子;要么是巡山,管他大头子小头子,若去巡山,都是走一头的。
“自然。”那人含笑道,他生得面貌普通,一笑起来,却令人颇感亲和。“这位兄台,”他转向张树,“一条黑龙绕白山,赢了,该请我喝一杯。”
“兄弟只管醉饱!”张树抱拳谢道,眼看他从身上解出银子,交小厮拿去兑筹,许是酒也半醒,真到真金白银放在桌上下注的时候,倒有些发慌,连带着声音也抖了几分。“还未请教兄弟高姓大名,好叫姓张的挂在心里。”
“鄙姓钱,张兄叫我钱兄弟便是。”
“钱兄弟!哈哈,好,好!我姓张的今天认识个钱兄弟,是老天助我!”这时小厮兑了筹码回来,张树捧着盛筹码的盘子,这十个筹子忽然重起来,叫他手腕子沉了一沉。他长吸了口气,把托盘慢慢放到桌上,这时周遭的声音也都听不见了,任别人说什么喊什么,两眼只盯着摇盅。
张树是全心投入,其余看热闹的赌客,眼睛也是半点不错,连赌场里伺候的小厮和桌上的庄荷,受这气氛感染,手上也不由得停上一停。门口的打手更是早已经悄悄退走,既然有人肯替张树顶钱,赌场乐得不用出面,况且长久来看,张树活着,就还有欲仙丸可以充账,把他收拾成了“死账”,岂不比坏账更糟。唐宁川作势看向赌桌,实则留了几分心在那“钱兄弟”身上,那人自然不姓钱,或者说只在猴子山里姓钱,钱兄弟的心思亦不在他口口声声挂念的“一条黑龙绕白山”上,分明记挂的是张树。
众人的心思全扑在那摇盅的手上,摇盅的也有意卖个本事,两指夹着骰盅,指头一发力,那骰盅竟凭空翻了一翻,稳稳落到他摊开的另一只手上。赌场里霎时爆发出一阵叫好,紧跟着这叫好便戛然而止,喝成了倒彩。唐宁川即便不会赌,也懂得“一条黑龙绕白山”,该当是一码色的黑点子,加上雪白的底子,黑点子是黑龙,白底子是白山。那骰盅底下一共六枚雪白的骨骰,三个黑三,两个黑五,余下一个红四,不但凑不成龙,而且点子色杂,又比一码色齐落下一等。
张树不赌大小赌花色,这可真是死个明白,少不得捶胸顿足、大呼小叫一番,旁人看完了热闹,也都忙不迭地各回各位。看别人赌不如自己赌爽,不过拿别人的钱赌,那可另作他论,张树输也没输自己的钱,钱兄弟不要他还,兄弟也就继续做下去,果然懊恼一会儿,两人便勾肩搭背地去前面要酒吃席了。
这全跟唐宁川所料不差,赢了是“张兄请我喝一杯”,输了不消想,是“我请张兄喝一杯”,张树滥饮滥赌,容易惹事误事,若想生事,找他便是。谷魔君此次巡山不利,折了兄弟不说,还累得一个总司下落不明生死不知,如今又有人找上门来,他的日子,怕是不好过了。
唐宁川坐着又玩了几局,小厮传话过来,说是主人找他,他正巧借机离开。外面约莫四更天,他同陆从舟碰了头,还由原先那个瞎子带他们穿过冰缝回去。队伍里少了将近一半的人,有些人在猴子山的赌场上赢了钱,总会转头就花在猴子山的床铺里。
冬日里天亮得晚,头上是暗沉沉的深蓝色,临早上絮絮地下起了雪,一行人踩着松软的积雪往前走,雪地上时不时闪过几线晶光,没一会儿又被落雪盖住了,找不见了。风到落雪谷地停住了,于是很能听得清雪一层盖一层的声音,落在耳朵里酥酥的。
众人才从那温柔乡似的销金窟出来,给昆仑透骨的寒气一浸,都不自觉地身子发沉,加上在猴子山输了不少银子,趁兴而去,悔恨而归,等不及天亮便各自散去。唐宁川和陆从舟在落雪谷地找了个地方歇下,换了衣服,又将脸上的易容去了,约等到天光微亮,才算是“坦诚相见”。
他脸上的刺青是陆从舟用一种草汁和着墨锭调来画的,水泼不晕,须得用烈酒药油兑在一起,烫热了慢慢擦掉。唐宁川弄了半天,脸上还有几处没擦干净,陆从舟便叫他仰起脸来,手指沾了药油去搓他面皮上的印子。他眼睛眨也不眨,十分坦荡,倒弄得唐宁川一时有些不好意思,所幸他脸上本来就被擦得发红,却也看不出来。
“我待会儿就回凛风堡,”唐宁川道,“谷振声带出来的几个手下,今晚全留在猴子山过夜,想必谷振声和柳知也会留下。我先回去,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。”
陆从舟笑道:“不错,你是拼死回去的,堂堂一个总司,险些命悬一线,凛风堡眼皮子底下,竟有此荒谬之事,不知平日巡的哪门子山。”
唐宁川点一点头,脸上叫陆从舟左右看过,擦干净了,自己捧了一把雪洗脸。看这天气,雪一时半会停不了,他本来别上千机匣要走,想一想还是说:“我在猴子山还碰到一个人,他自称姓钱,夹一把油纸伞。我看他肯花百十两接近凛风堡巡山的人手,恐怕是要——想有动作。”
“哦?夹着伞的?兴许是蓬莱弟子。”陆从舟应道,“我在浩气盟时,并没听过这号人物,大约是江湖上的,跟咱们不相干。江湖上多的是能人异士,好些人脾气古怪,不可以常理度之。”
他这样说,唐宁川的心就落下来,不是他想的那样就好。那人接近张树时,他不知怎的,脑海中突然闪过一样最坏的可能,可能他在暗,别人在明……他当时不敢再想下去,也不愿做好这样的准备。
不是就好,这叫他长出了一口气,时机不等人,径自往凛风堡去了。唐宁川向来是个不回头的人,自然也看不见陆从舟站在原地,沉沉地盯着他的背影。
2025/05/03(土) 20:53 萧萧 Permalink COM(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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