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十九

年关将近,昆仑荒原上早已冰封千里,锉刀似的寒风像饥饿的狼群,在冰原上来回逡巡,不放过任何一处钻得进去的地方。唐宁川生在巴蜀、长在巴蜀,哪知道昆仑的冬天竟有这样难熬,若无内力傍身,常人便只是露头在外面站上一会儿,也会叫寒风割伤面孔、冻裂耳朵。昆仑苦寒之地,既是苦寒,连带着巡山也从好差事变作了苦差事,往日里听说谷振声要去巡山,凛风堡底下谁不求他,跟着到长乐坊兜上一圈,不说找几个女人沾沾荤腥,好吃好喝好拿,是板上钉钉,一定有的。眼下天冷得铁器烫手、呵气成霜,就是在长乐坊找着女人,还嫌荤腥上的板油凝住了——脱衣服要花老半天。谷振声是没法推脱,看来看去,叫了几个平日里嘴笨眼拙的莽撞汉子,连他手下两个得力的兄弟,因为凶神往上的,也要轮组巡山,又加上唐宁川和乐三郎。
铁家伙本来就冻得烫手,乐三郎坐在马上,怀抱一把铁琵琶,几乎像抱着一块冰。他跟大半的乐师不同,是竖抱琵琶,不用拨片,赤手弹奏,据说师的是贞观年间有名的太常乐工裴神符那一路,一手《火风》奔放激昂,颇得真传。他也不嫌冷,从凛风堡下来一路弹弹唱唱、拨弦试音,路都不大抬眼看的。他那些琵琶妙音,凛风堡又有几个能知能解的?人家跟他说话,他一概爱答不理,偶尔接上几句,不是横插一杠揭人短处,就是冷言冷语叫人扫兴,倒显得一旁的唐宁川好相处得很,况且有本事的人傲气一些,原就不算是什么毛病。
几人驱马转下凛风堡,走到狭路下端,见前头冰壁上有一截子短短的翎羽露在外头,正是唐宁川先前射进冰层的那支弩箭。凛风堡上下一条狭路,两侧冰壁千年不化、坚如铁石,唐宁川扬手一箭,竟有如斯威势,不用白羽,也能穿石,他是真是假,又有什么要紧呢。柳知带马快走几步,凑到他后面奉承道:“总司神箭!佩服佩服!”他说得半真半假,但唐宁川和乐三郎都是总司,他不肯称姓,只呼总司,却把乐三郎轻轻搁在一边了。
唐宁川与乐三郎平级,若不答话,就显得有些生嫩;若是客气,又显得不把乐三郎放在眼里,答不答、怎么答,对方都是存心要探探深浅的。
唐宁川哼笑一声:“来日方长,何必把‘佩服’先说尽了。”
柳知假意一笑,眼睛往乐三郎看一看,才有意道:“是,是,唐总司提点的是。”
他这时候又知道说是“唐总司”了。唐宁川权当没察觉他的花花肠子,漫不经心地点一点头。他生的一副意气飞扬的锐利眉眼,位卑言轻的,容易就被他倨傲的神情伤着自尊。柳知给他轻慢的态度刺得心头一痛,觉得这姓唐的区区总司,着实没把别人看进眼里,笑也不由地冷了几分,只是腰弯下了,看不清脸。
柳知虽然不是总司,但在凛风堡里,是比有些总司架子还足的。他与谷振声都是丐帮弟子出身,凛风堡里都知道,有些事情求老谷求不到,倒不如去找柳知。谷振声把他看得很重,人家看谷振声的面子,连带着把柳知也往上抬抬——谷振声三十上下,已经做了凛风堡的魔君,魔君往上,除非陈堡主死了,否则就已经是到了顶了。叶世平管着粮草,陈堡主不肯放他,巡山这事儿,身手好的,人人能做,谷振声并没那么不可缺的,哪日碰上陈堡主胸中舒畅,给他钻个空子跑了,出了昆仑,他就是一关之主。
谷振声笑嘻嘻地道:“宁川兄弟,这是我的不对了,我没向你介绍。”他一扬挂着酒壶的青竹棒,指一指柳知,“小柳不是外人,”他说,“他想什么就说什么。”
唐宁川在马上向他拱一拱手,马在冰原上颠颠地小跑,坐在马上的人也是颠颠的,几乎看不出是拱手。他语调平平地附和谷振声道:“都是同袍兄弟,唐某晓得。”脸上一丝笑影也无。因为他没戴铁面,旁人都瞧得十分清楚,仿佛谷振声一张热脸,结结实实贴了个冷屁股。
乐三郎嗤了一声,笑道:“山上山下不同人呀。唐总司在咱们堡主面前,好似不是这张脸呢。”一面说,一面在琵琶上随手拨出清清脆脆的三两声来,好叫谷振声脸上更挂不住。
“哎,唐总司不是这样的人。莫不是前日大破不空关,唐总司顾念旧情、挂心故友,以至于怏怏不乐?”柳知故作关切地问道。“你我都是过来人,虽投了恶人谷,男儿重情重义,总不是错的。”
“小柳说得很是。浩气盟在瞿塘峡苦心经营数年,那瞿塘峡山险水秀,确实叫人一见难忘。宁川兄弟既然在不空关待过,又与贺雍那厮有些渊源,不空关大破,人事飘零非昨日,生死茫茫两不知,唐兄弟心头不痛快,这也是人之常情。”
唐宁川勉强一笑。勉强放在这时候,甚至可以说是“恰到好处”。唐宁川如今身份尴尬,他手刃同袍、背誓弃义,若是再长个十一二岁,人家兴许吃他这一套恶人威风,可他年纪轻轻,面皮又薄,人家只有欺嫩欺生,没有怕的道理。再者唐宁川上凛风堡,用的是白羽穿石的名号,白羽穿石比他只会深、不会浅,他可以被人看出深浅,但得自己把底兜着,不能叫人摸透了,所以既要受人家几分欺,又要给人家几分气,凭他的本事脾气,如此才是合情合理。
谷振声、柳知、乐三郎,包括跟着巡山的其他人等,都先坐在了一条船上,唐宁川后进来的,占了地方,便叫他鼻子碰几回灰,又算得了什么。他识相的,忍气吞声,也就罢了,高下未必一时争得出的,且日子长着呢,不好过的在后头。谷振声几个同他认识一个多月,知道唐总司心高气傲,少有正眼看人的时候,能叫他勉强一笑,已经是低了头了。人都是这样,太有骨气的,就想折他的腰,换作没脸没皮的,又嫌他不够刚强。恶人谷里很少有刚强的人,总是此处强彼处弱、此时起彼时伏的,依草附木、使舵望风,混个囫囵活嘛。谁要是一直要强、不懂低头,那他一定不够自在逍遥。
昆仑冰原上十月飞雪,人马难行,那凛风堡又建在昆仑山上,下山的路只有更难走,因此很费了一番工夫,好容易马蹄子踏上冰原,已经到了午。为防打滑,马蹄子上都裹了毛毡,冰雪里踩了许久,也都冻得硬邦邦的,冰坨子一样,须得换套新的。谷振声招呼大伙在一处避风的地方稍作休整,给马蹄重裹了毛毡,又升起火来,在火堆旁烫了酒,干粮隔着布,也全给吹得干巴巴的,热不过来,要借烫酒才能勉强送下肚。
“唐总司如今人头可认全了?”柳知笑道,“咱们凛风堡兵强马壮,从山上走到山下,光岗哨就有一二十个,这还没算来回巡值的武卫兄弟,我刚到凛风堡时,单认人就花了三个月。家大业大嘛,忙也是常事,少有这样的机会坐在一起喝酒谈天,要不是趁着今日巡山,恐怕还同唐总司说不上话呢。喝过一碗黄花酒,都是过命的兄弟,唐总司千万不要见外。”他生得浓眉大眼,下颌方正,两鬓连着一圈粗硬的络腮胡,跟谷振声站在一起,实在比谷振声更有大哥的样子。谷振声虽然三十有二,但长得脸圆眼圆,很有些少年气,胡子就算长在他脸上,看了也像是粘的。他这长相放在凛风堡一众魔君里,简直称得上和善,照了面不叫人怕的,哪晓得他下手最是狠毒,真正应了那句老话,叫作“知人知面不知心”。
唐宁川道:“大有大的好处。好则好胜,争则争强,既入了恶人谷,若还不好胜争强,岂不是一辈子穷受憋闷气。唐某并没什么好瞒的,不怕兄弟们笑话,在不空关缩手缩脚窝了几年,才他娘的做得个‘赏善左使’。我唐宁川也是一身本事,到哪儿做不得左使,只贺雍赏了,我才能做?”
“是这个道理!”
“难怪是‘赏善左使’!我就说这名头起得,放在嘴里横竖都嫌硌得慌,原来是这么个糟践意思。”
“唐兄弟如今位列‘十恶总司’,可比那劳什子左使威风多喽。什么‘左使’‘右使’的,左也不成,右也不成,干脆叫个‘使不得’罢了!”
有人道:“唐总司,你也在不空关待过的,那不空关据说山险水秀、易守难攻,是真的不是?跟咱们凛风堡比呢?”他往地上啐了一口,风头如刀,雪面如枪,他啐得出倒算厉害。“有些人净爱长他人志气,灭自己威风,我顶看不上这样的鸟人!不空关给他说得恁厉害,赤甲山、白帝城……还不是叫咱们杀了个三进三出,借他几条命也不够守的。”
乐三郎笑着接口道:“贺雍一死,不空关浩气自乱阵脚,战意全消,这还要多谢咱们唐总司。贺雍端的好耐心,随你怎么喊阵骂娘,他老小子就是龟缩不出,那不空关给他守得铁壳王八一般,无处下嘴,真真一夫当关,死战莫开。他要是身后有眼,知道是范连开门献关,恐怕死不瞑目!”
“范连……开门献关?”唐宁川喉头一紧,所幸风声呼啸、雪花翻飞,任谁说话不用内力,都显得声音发飘。不空关中若论德望,贺雍之下,就是范连,贺雍身死,便由范连继续坚守不空关,与激流坞互相照应。不空关被围,粮草难以久支,早晚落于敌手,于是贺雍他出走川宁镇,潜入谷中搅动风云。战时投敌,不得不疑,须得有个拿得出手的投名状作抵,贺雍便教他杀了自己,教恶人疑人而用,教他走上一条再不能回头的路。当日唐宁川问及后事,贺雍就是如此计划,唐宁川满以为不空关由范连把守,死守虽败,不负长空,但听乐三郎的意思,范连居然……他一时手指捏得死紧,好在众人忙着烤火取暖,手都掩在厚实的风氅下头。“倒叫我吃了一惊,”他半真半假地向乐三郎道,“贺雍一死,范连就是名正言顺的不空关统领,他倒舍得。”
“唐总司今天才知道?”乐三郎佯作惊讶,“也是。唐总司才来凛风堡,我们原先管消息的胡爷死了,现下无人接手,很多东西大家伙儿还没通气。范连早就要投谷,上面一直晾着他,他好容易想到这出来表功的。唐总司假使留意去问,川宁镇上也有几个消息灵通的,却也问得清楚……是了,那镇上还有个陆从舟。陆从舟独断专行,又在川宁镇上经营数年……不怪唐总司听了奇怪。”
唐宁川眉头一挑:这乐三郎说话一脚深一脚浅,仿佛对自己颇有微词,可仔细想来,又同他全无过节。瞧他那样子,也不似贪权恋势,即便贪了恋了,前面的交椅多着呢,犯不上老跟自己较劲——他总咬着川宁镇不放,究竟想打探什么?照他说的,有个独断专行的陆从舟,川宁镇尽随他问去,保管牵条狗来,狗鼻子也嗅不出一丝腥味儿。唐宁川这会儿心里定了下来,手上酒坛向乐三郎让了一让,顺着他的话锋道:“这等窝囊事,让兄弟们听了取笑!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,那姓陆的是有几把刷子,川宁镇竟让他治得插不进手。我是怕了他了,他在恶人谷,老子就上凛风堡,有得是落在我手里这一天。”他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,“到那时,唐某必叫他百倍奉还!”
“唐兄弟这才是来对了。咱们凛风堡上上下下,哪个提到他不恨的?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、剜了他的心肝下酒。”谷振声道,“秋后的蚂蚱,神气不了几天了,咱们陈堡主恨他入骨,如今得了不空关,怎能心甘情愿拱手送给郑玉成?郑魔尊对他这义子最是苛刻,心气不顺要打要罚,都不用编个缘由……说来也有意思,那陆从舟我见过的,武功手腕,样样出挑,他怎么忍得了的?做儿子比孙子还累!”
众人哄笑出声。乐三郎轻飘飘地同唐宁川撞一撞酒,笑道:“要说咱们凛风堡人人恨他,我看也够不上。”他皮笑肉不笑地对上谷振声沉下来的眼睛,“姓陆的不来这一趟,老——谷爷您还有得熬呢。远的不提,就说胡捷,不是姓陆的杀红了眼,凛风堡的情报讯息,可还轮不到胡捷呢。”
他把“谷爷”说得像“姑爷”,凛风堡的大小姐跟她老子一个德行,姑爷就不是什么好话了。唐宁川唇角一勾,有意对乐三郎道:“乐总司也是凛风堡的老人,唐某初来乍到,很多事情不甚明了,以后还要请乐总司多多提点。”
“你听他的!”柳知笑骂道,“他嘛,听听琵琶则罢了,人话是一句也不会说!”他看向其余跟着巡山的汉子,众人皆点头应和,乐三郎自己也是琵琶一揽,摇头晃脑、边弹边唱:“只听三郎调——莫听三郎言——”他唱走了板,却有条透亮的好嗓子,冰原空阔,风急雪骤,已使人难以招架,这声音听来又冷又利,比之急风骤雪,更别有一番刺骨的寒意。
谷振声这才道:“你为这张嘴,可吃了不少亏了。”眼睛并不看乐三郎,乐三郎小小的总司,确实也不值得一个魔君大动肝火。“这雪一时半会停不了,我们加急赶路,晚上到不了长乐坊,大家伙儿只好在冰缝里将就将就了。”
乐三郎一骨碌翻身上马,“快,快!没听见魔君说吗?老子可不想睡冰缝!”
唐宁川见他面有惧色,做不得伪,仿佛那冰缝是什么不可名状的凶险之地,宁可在谷振声面前跌软露怯,也不愿踏进冰缝一步。那几个汉子本就莽撞,否则也不会摊上这种差事,不知是缺心少肺不晓得怕,还是人高马大没甚可怕,倒衬得乐三郎形容慌张,十分古怪。众人踩熄火堆,把周遭的痕迹用积雪扫过了,各自催马小跑着汇入巡山的队伍。唐宁川故意跟在乐三郎旁边,状似无心地低声问道:“那冰缝是个什么地方,值得乐总司这样高看?”
风大雪大,全都裹着风氅、掩着口鼻,眉睫上亦是寒霜一片,乐三郎听了也不答话,只朝谷振声背上望了望,唐宁川听见他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:“进去你就知道了。”
“龙潭虎穴一样闯得,一个冰缝有甚可怕。”
乐三郎勒马停住,等唐宁川与他并齐,把他肩膀一搂,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说:“冰缝不可怕,要是在里面见个裁缝呢?”
“原来如此。我当为了什么!”唐宁川笑道,“乐总司也在川宁镇上做衣服?”
他两个原本脾气不对付,现下勾肩搭背并肩而行,谁看了都觉得好得有些不正常。但恶人谷是什么地方,做朋友做仇人,都是脸一变的事情,假使干系性命,连变脸也不用,眼睛一眨就是尽泯恩仇。柳知走在前头,回头道:“二位总司有好事便讲得大些声,带兄弟们一道凑凑热闹!”
唐宁川笑骂道:“还不加紧赶路!耽误正事,杀了你还不够顶的。”笑是假笑,骂却是真骂,说着就听风中一串爆响,是唐总司在甩鞭花,真比甩在柳知脸上还有劲。
柳知哈哈一笑,受了气不好发作,狠打了几下马屁股。他跟谷振声走在最前,分散两侧的巡山队伍以他二人为首,纷纷打马扬鞭,呼喝着在冰原上奔驰。天色沉沉如铅,方过午时,已经不见日影,冰原上四面来风,雪下得又紧又密,给风吹得上下盘桓,迷人眼睛。这时节天晚得早,倘若天黑之前赶不到长乐坊,风雪之中人马难行,本事低微的,活活冻死也有可能。雪落下来都是干的,粉似的积在冰上,马蹄子踩着打滑,不好一直奔走,可一旦慢下来,人困马乏,昆仑冰原上的刮骨风,又有几个汉子捱得住的?
渐渐没人说话,人人耳朵里除了风声雪声,就是马蹄踏雪的嚓嚓声,后来这嚓嚓声也几不可闻了,周遭白茫茫一片,风打着旋,旋卷着雪,几步外看不清人脸,虽然有风有雪,天地间却像是静得出奇。
只听长长的一声马嘶,前面陡地升起半人高的一道雪浪,游龙似的左右摆动,又叫人捉了尾巴猛力一掼,雪地上腾空现出条昂首吐息的白龙,一时间吟声雷动,响彻四方。那白龙全由雪片凝成,几息后轰然落地,震得空中飞雪四散,众人眼前耳中,俱是一清,不由地为之精神一振。
这白龙正是谷振声的手笔。若在往日,从凛风堡到长乐坊,满打满算用不了三个时辰,如今天色渐晚,风雪茫茫,谁晓得是不是还在去长乐坊的路上?谷振声把众人拢到一处,吩咐道:“今晚走不到长乐坊,得想办法进冰缝躲躲。”他一面说,柳知一面用绳子把众人挨个缠过,头一个是谷振声,把唐宁川放在中间,乐三郎押尾。
一个汉子嘶声道:“魔君!咱们走了这么久,兴许已经快到长乐坊了,兄弟们还能撑,不如——”
“放屁!”柳知截口道,“天黑不走,这是规矩!”
谷振声道:“小心为上。等会儿进了冰缝,我打头,乐总司押尾,中间由唐总司照应,都把绳子给我抓紧了。谁要是乱摸乱碰,连累大家,我第一个把他祭山神!”
那冰缝说是冰缝,其实宽的能容纳两三人通行,对武人们来说,已经足够。昆仑冰原下有大大小小的冰缝无数,以往郑玉成的花车就是走冰缝,才在凛风堡眼皮子底下过了冰原。冰缝极是凶险,里面阴寒刺骨,参差交错,好似地下迷宫,不识路的人,能在里面把自己活活绕死。大小缝隙之间,常有走失的牧人尸体与野兽残骨。最长的一条冰缝,从长乐坊周遭进去,一直能走到小苍林,后面出了黄花案,这条路便没人再走,都怕沾了晦气。除此之外,结冰化冰,下雪融雪,都有可能使冰缝变化,行走其中,更得万分留意,若是一个不小心,引得冰雪塌陷,谁生谁死,都只能看老天爷的意思了。
冰缝虽险,却可避风雪,巡山队伍人多势众,单单猫在里头睡一夜,想也不会出事。谁也没在昆仑冰原上过过夜,活着从冰缝出来的倒多得是,谷振声带队巡山,也是为众人考虑,总不好巡山回去,就剩下两个总司跟着他吧。
众人纷纷称是,谷振声凝神聚气,照着白龙砸下的地方呯呯又是两掌,掌风凌厉,硬是刮开连月来冻实的雪板,露出底下蓝幽幽的冰层。那冰层上许多白色的裂缝,银蛇一般,游向四处,因被谷振声以霸道的掌力轰击,裂缝上翻出一丛丛白森森的冰花,瞧着竟有种说不出的诡异之感。
众人将雪板堆成矮墙,让马匹挨着站在里面,然后顺着裂纹寻到最近的冰缝,由谷振声打头,柳知举着火折子跟在后面,大家依次缓缓下去。那冰缝算不上宽,却十分幽长,一个接一个,居然把他们都容下了,肩膀挨着肩膀,倒觉得暖和许多。冰缝中另有两处分岔,接着其他冰缝,隐隐有些蓝幽幽的光,看不清全貌。
唐宁川一手按着千机匣,一手去掏自己身上的火折子,不知为何,他在这冰缝里总有种被人窥探的感觉。他右手边的汉子撞他一下,示意唐宁川去看对面冰缝中反过来的一线银光,紧跟着唐宁川只觉腰上一松,耳边有压抑的一声惊呼,他连忙伸手去拽,却拽了个空。
绳子断了。
2025/05/03(土) 19:15 萧萧 Permalink COM(0)
章十八

恶人谷里,是比别处热一些。
陆从舟穿戴齐整,牵马从云起居出来,走过竹林,就觉得腥风扑面,咒血河里星星点点的火浆子明了又灭、灭了复明,偶然飘下一两根禽鸟飞羽,落不到底,就叫腾起的火浆子化作了灰烟缕缕。咒血河环卫内谷,人马皆难涉越,内谷外谷之间,唯有一架石桥可供通行。陆从舟手搭凉棚,只见桥上不时有人飞马而过,吴法、吴天、韩折、卫仪……全是郑玉成的得力手下,间或有几个风尘仆仆的生面孔,也都奋力催马跟在后头——想来也是,大破不空关,没有人比郑玉成更着急了。
郑魔尊与凛风堡陈堡主一向不大对付,那凛风堡乃是恶人谷外第一险关,水涨船高,势抬人强,陈堡主便说是魔尊之中第一势大,放眼恶人谷,恐怕也没几个人敢不同意。郑魔尊自然不同意,可郑魔尊并无辖地,魔尊没有辖地,岂不像男人没有裤子,光着屁股,怎么出门?光屁股魔尊,传到谁嘴里都是个笑话,所以郑魔尊就坐在恶人谷里,没有凛风堡,恶人谷还是恶人谷,可若是没有凛风堡,陈堡主就不是今天的陈堡主了。
郑玉成一贯挟谷自重,这才得以与陈钧分庭抗礼,如今大破不空关,他做魔尊的,该得不空关,名正言顺;然而得了不空关,不空关对上凛风堡,莫不是矮人半截?
有道是贼不走空,不空关不空关,空与不空,郑玉成如何决断?
陆从舟好看了一阵热闹,才翻身上马,晃晃悠悠往议事堂去。谷盟对峙以来,战情胶着,那瞿塘峡山险水急,山则群峰绵延、层峦叠嶂;水则湍流甚箭、猛浪如奔,不空关、激流坞皆背山临江,恶人谷久攻不下。不空关大破,浩气盟在瞿塘峡便只余激流坞还苦苦支撑,激流坞在下,不空关在上,居高临下,此为地利,激流坞面江,不空关依山,陆路已断,水路凶险,浩气盟绝难驰援,激流坞势单力薄,易主只在早晚了。到那时,激浪飞红,滩涂血染,骨头硬的曝尸江畔,骨头软的,说不定还会在谷里见上几回。
恶人谷里这样热,有心人吹几口气、扇一扇风,不要火星子也烧得起来,端看谁心里恰巧堆着柴了。
“……贺雍一死,瞿塘峡的那些浩气就成了一盘散沙。可怜贺雍名震蜀州,却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手上丢了性命。”
“名不见经传?那小子如今可本事得很,据说他到凛风堡那天,陈钧足足派了九条狗去接他,啧,那声势,怕是你我都没这份面子。”
“谁知道九条狗是冲着他唐宁川,还是冲着个假名头?前些天我打长乐坊过,看见谷振声那一帮子带着个小白脸巡山,原来就是唐宁川。瞧他那模样,心高气傲,倒不像有这个下作劲儿的。”
“我倒听说那姓唐的小子生得飞眉俊眼,是跟咱们探花郎不相上下呢。要不叫陆邪尊给我们说说,值得陈钧派九条狗去接,到底是个什么人物?”
陆从舟并不理她,进来就坐了主位下首头一把椅子,旁若无人地翻看起刑堂的名册来,存心把那卫氏晾着。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似笑非笑地向卫氏问道:“怎么?倘若是个风流人物,拼着上凛风堡也快活一回?”
他这句漫不经心的话却像根小刺,让韩折有些喉咙发痒。卫氏本名卫仪,原是广陵城里有名的舞女,长得不说姿容绝世,声势在的时候,要广陵城倾上一倾,也是容易的。有道是一见误,一眼错,错定终身,悔不当初。卫仪遭她那良人厌弃,深恨男人有眼无珠,须得血偿。她一路挖眼剜心,痛痛快快往恶人谷去,路上碰着韩折,已经得了九十九双男人眼睛。那韩折也是个心硬如铁的,家里老婆孩子不要,从广陵跋山涉水,追她直追到恶人谷来。韩折愿做第一百双眼睛,让她看得清自己心肝,说来可笑,他老婆孩子要知道他是这般心肝,早给他一包砒霜毒死罢了。
卫仪挖眼剜心,不过拼着快活一回;韩折抛妻弃子,也是拼着快活一回,虽则一是心里快活,一是身上快活,总归都是快活,两人便在三生路上你嫁我娶,平安客栈做了夫妻。江湖里多的是结伴搭伙过日子,恶人谷更比江湖险恶,夫妻一体,有商有量,比单打独斗强上许多,再者他夫妻二人归于郑魔尊麾下,也有数年,打人不打嘴,揭人不揭短,姓陆的今日起什么心思?
卫仪便掩嘴笑道:“只许你在川宁镇快活,不许我们嘴皮子快活快活?”她长得本来就美,做舞女时只是柔婉,扬州那样的地方,剑舞都没有剑气。后来手上血腥多了,反添了几分别样的风姿,柳叶眉含愁眼,眼波流转,如有剑光,这都是见了血杀了人起了性,才有的东西。
她是女人,余下的都是男人,话锋即便尖锐,从她嘴里出来也好似刀子裹蜜,缓了一缓。有她起头,韩折接口就道:“这是真的?听说唐宁川刚上凛风堡,就让陈小姐碰了个钉子,还说什么要先差人去川宁镇上问一问……我瞧这青天白日的,也是稀奇,世上竟有女人请男人爬床,男人要先问一问的,也不知真是世家出身、正人君子,还是另有隐情?”他说着有意看向陆从舟,手上茶盏一抬,略略让了一让,“川宁镇上大小人物,都看陆邪尊脸色行事。到川宁镇上问一问……我估摸着,难道想脱唐宁川的裤子,得先问一问陆从舟?”
陆从舟受他一让,端起茶盏润一润嗓子,才道:“我要脱你的裤子,是不是也先问一问韩夫人?”
卫仪当即玩笑似的斜他一眼,又斜一斜韩折,佯嗔道:“要问三问。你们把他轻薄了,谁再赔我一个好用的男人?”
“分明你汉子左一个‘脱裤子’,右一个‘爬床’,把我们耳朵糟践坏了,谁轻薄谁,韩夫人,你可讲些道理。”吴法、吴天两人都是捕头打扮,大马金刀地坐在陆从舟后面,吴法此时出声,好似已跟陆从舟站在了一条船上。
他兄弟二人落草前就是成都衙门的的捕爷,那剑南道民风剽悍,山势奇险,不少盗匪犯案之后,便一头扎进深山老林,巴蜀群山环绕,出了成都抬眼一望,山连山,峰连峰,官府根本无从缉查,待风头过了,又可出来挥霍金银,为所欲为。吴法吴天缉拿盗匪、追捕凶嫌,创下赫赫威名,兄弟两个不但武功高强,而且心细如发、十分坚韧:捕爷薪俸微薄,养家糊口都难,一双靴子补了又穿、穿了又补,江湖上有本事的谁干这个?有本事的干了这个,其心性之坚韧,必远超同辈;搜山寻岭,人手不足,要还不肯死下水磨功夫,天高皇帝远,上哪儿抓到这些个悍匪凶徒?吴法使一条精铁铁索,取绳之以法的意思,他兄弟吴天使一对铁尺,绰号“三尺有天”,但成都一带的百姓都把他兄弟二人叫作“大小磨盘”,任什么匪寇到了他们面前,都能给磨成渣子。这大小磨盘就像成都衙门的两尊佛,好把周遭匪寇镇了一镇,成都府一时家家安居、人人乐业,大有古之遗风。成都府的各大商户感念大小磨盘的镇匪之功,每到逢年过节,还会添钱备礼,送到吴氏兄弟家里。
自古讲究士农工商,差役大过官老爷,成何体统。全像他们这样,读书人也不要做官了。衙门里高了碰头,低了碰卵,吴法、吴天干不下去,只好走上贼路。他们本来就是抓贼的,抓贼的做贼,是要厉害百倍,剑南一带山匪也好、水匪也罢,全唯他们马首是瞻。树大招风,匪成了匪患,鱼死、网破,总归得有一样,吴法、吴天投到恶人谷,还算是得了一线生机。
韩夫人当真男儿队里不让须眉的,笑吟吟地说:“你们男人听不得,又怎在醉红院里做出来?”她说话的时候眸光似波,既有些风韵妇人的含嗔带怨,又有些江湖儿女的爽快利落,真真分外动人。螺髻上的花簪微微颤动,花簪花容两相映照,半点不比她手边金盘里的鲜花逊色,甚至其鲜其艳,还要胜花几分。
恶人谷里没有娇花,长得像娇花,也只会要人毒发,但若是不去招惹,气定神闲地只是看看,确实也令人心中愉快。韩夫人是几丛绿中一枝红,她向来得些优待,又很会掌握分寸,大家于是笑一笑,剑不再拔,弩不再张,未必今时今日就要个分晓。
女人家心思细腻,卫氏喝了半盏茶,眼光一扫陆从舟,又道:“我同韩郎耳鬓厮磨、肌肤相亲,夫妻自然一心。陆邪尊……”她以袖掩唇,意有所指地说:“也是夫妻?”
在座的都停了动作,转脸去看陆从舟,门口裁翳正跟着郑魔尊缓步进来,陆从舟指一指自己肩颈,笑道:“有这样的夫妻?”他肩上一个拳头大的豁口伤疤,像是给人生咬下一块肉来,假是假不了的——是没这样的夫妻,睡一觉要命的,只有红了眼的仇人。
郑玉成道:“都笑些什么?大破不空关,是叫人精神松快。”
“见过魔尊。”
众人一道起身,向郑玉成见礼后,分列在议事堂两侧。郑魔尊今日披一件天青鹤氅,里头是白底竹纹的宽袖袍衫,头戴硬纱缀玉冠,腰佩青玉环,脚蹬一双软底官靴,靴面雪白,点尘不染。郑玉成年近四十而气度雍容,翩翩然有玉树之姿,他这样的人在恶人谷,真是再稀奇不过了。众人却都不敢多看,等郑玉成在主位坐下,着众人免礼,才依先前的位子坐了。
韩折道:“回禀魔尊,在说喜事。”
郑玉成眉头微微一挑,恰巧裁翳走到近前奉茶,韩氏连忙看一眼韩折,韩折自知口快,接着又说:“不空关破,天大的喜事。”他到底不是伺候人的下贱出身,就是喜欢卫仪喜欢到抛妻弃子,卫仪说起来不过是个舞女——韩折一直有种身份上的自我感动,糟践了老婆孩子,反觉得自己是颗痴情种子,心甘情愿为他人随风漂泊的,他到现在还没把屁股没正了,时不时会在人前露出一丁半点儿设计好的不卑不亢,仿佛人家也该跟他平起平坐。
他还没想清楚,如果不是卫氏替他遮掩周旋,这议事堂早没有他的位子了:郑魔尊的义子,有什么喜事轮到他来安排?这实在是个靠女人吃饭的蠢笨东西,四处卖力气过活罢了。要叫他明白,其实郑魔尊单用他的力气,卫氏也单用他的力气……他还不如不明白。
陆从舟道:“回禀义父,方才正一道闲谈孩儿的婚事。一年过一年长,孩儿二十有八,合该娶妻成家。如今不空关已破,谷中上下为之精神振爽,可谓一喜,若孩儿由义父做主,年前成婚,岂不是双喜临门。这年也过得热闹些。”
哪有他这样的孝子。拿下不空关,别人高兴,郑魔尊一点儿也不高兴,韩折看不出来,陆从舟自小养在丛玠身边,他是有意说这话来给郑魔尊添堵的,这头一喜便喜不成喜。再者郑玉成看他,不过胡奴贱种,沾了丛玠的光,留到而今做个摆设,摆设嘛,不必费上许多心思。他们父子间本就生疏,丛玠死后,彼此都嫌恶得很,外人面前各怀鬼胎、虚与委蛇,勉强耐着腻味。事关丛玠,不可为外人道,陆从舟觑准他不好发作,有意在人前跟他演父子情深的戏码,真叫郑玉成反胃至极。
郑玉成听了摇一摇头,眼睛从每个人脸上慢慢转过,他脸上有些淡淡的笑意,不说好,也不说不好。有那么一会儿工夫,卫氏觉得喉咙遭人扼住了,她心思敏锐,很知道魔尊大人这时候其实不大高兴,同陆从舟说的那些话有关,但他的不高兴容不得别人揣测,否则不会是隐而不发。大家全默不作声地等着,只有陆从舟神色平常,若无其事地在翻刑堂往年的名目册子。郑玉成喝罢了茶,随手把茶盏搁在桌上,有不易察觉的一声闷响。“水还差了些。”他对裁翳说。
裁翳连连告罪。陆从舟把册子丢在一边,道:“恶人谷里好水难得,孩儿从川宁镇上带来两罐子雪化水,清冽甘甜,煎茶尤美。孩儿不敢独享,明日送给义父,当是漱口。”
郑玉成笑骂道:“混账东西!二十有八,还爱在人前表现。此话一出,不是把他们都往川宁镇上逼吗?”
裁翳也笑道:“从舟兄且给我们留条活路,莫叫我们这几个在议事堂里没处下脚。”他话虽然是说来调侃,吴法、吴天两个在刑堂做事的却心知肚明,陆从舟被贬川宁镇,魔尊大人于是提拔裁翳补刑堂的空缺,陆从舟在谷中经营数年,刑堂根本是他的一言堂,这万花弟子在谷中无亲无故、无师无友,偌大一个恶人谷,竟没一个与他相熟、知道根底的,临时执掌刑堂,很费了一番工夫。陆邪尊方一回来,就起复原职,重掌刑罚,倒衬得裁翳像是多余了。
陆从舟在谷里时,魔尊大人要打要罚,未曾顾及他的脸面,可他二人毕竟有这一层关系,打了罚了,还是父子。陆从舟受魔尊指派,在凛风堡里随抓随拿,严刑逼供,手段狠辣,无所不用,陈堡主再大的威风,也只得忍气吞声,敞开大门,任他抬腿,任他走人。那凛风堡门前累尸如山,陈堡主与郑魔尊平起平坐,即使黄花案通敌在先,也得给人家一个交代,何况究竟是不是通敌,凡郑系的,都心中有数。魔尊大人罚陆从舟思过川宁镇,想来即是一步缓棋,等缓过劲来,重新还要用他的。至于提拔裁翳补刑堂的空缺,一则旁人难以担当,一则用他救火救急,权当替陆从舟占着位子,如此看来,裁翳在魔尊大人心里,亦算不得有脸了。
吴法、吴天捕快出身,自觉对衙门官场那一套权术制衡了解得七七八八,不说洞察人心,谋篇布局,还是看得懂的。两人不知根底,想当然耳,妄自猜测之下,竟看郑魔尊与他口中那胡奴贱种父子情深、分外亲厚。
卫氏曼声道:“是呀。从舟兄弟向来能替魔尊大人分忧解乏,现在一回谷就重掌刑堂,魔尊大人如此看重,更显得我们几个没用了。”她笑意盈盈地望向陆从舟,“孙负石、汤学文那几个在外头忙得汗津津的,回来都不知该找谁领赏了。”
裁翳道:“哎——韩夫人此言差矣。都是在魔尊大人手下略尽薄力,除了咱们魔尊,其他谁也不该认。从舟兄起复原职,一定论功行赏、以罪定罚,不会薄了哪个的。”
陆从舟看一看他。“义父没着我赏,借我百十个胆子也不敢赏。姓陆的旁人一概不认识,只敢管罚,不敢行赏,还请义父明鉴。”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:“我倒想问问,裁翳兄分明管罚,怎的又管上赏了?”
卫氏听了心里一惊,陆从舟这是打定主意,要把刑堂牢牢抓在自己手里了。他是魔尊大人的义子,在座的谁有他腰杆子硬,他真动手清理刑堂,却不晓得裁翳保得了几个?
吴天道:“有罚有赏,有赏有罚,赏罚不分家嘛。陆邪尊管罚,裁翳大夫行赏,有你二位在,我们这些蠢人做事也有个头绪。魔尊大人事务繁多,凡能替他老人家分忧解乏,都是好的。”
陆从舟哼笑一声,不置可否。郑玉成淡淡地道:“好了。在外头待久了,越发地不知轻重。”
“义父教训的是。丛周知错了。”
郑玉成道:“今日叫你们来,你们也当清楚是为了什么。不空关背山临江,雄立巴东,退可拥长江天险,上下自全一城;进可据关门为锁,以绝浩气前路。是谓‘可控巴渝,可连荆楚’。确乎地利占尽。”
众人便不自觉地循着他的话音去看他身后的那屏据点图,不空关地势险要,实是名副其实的一座雄关。
韩折道:“魔尊大人高见。贺雍一死,浩气人心涣散,不空关、激流坞皆强弩之末,不能久支。如今不空关已破,激流坞早晚俯首而降,魔尊大人据有不空关,不日势必也将激流坞收入掌中,一石二鸟、事半功倍,可喜可贺。”
“恭喜魔尊入主不空关!”
“恭喜魔尊连得两城!”
郑玉成靠坐在椅背上,眼睛微闭,手指搭在腿上,漫不经心地点着什么,众人替他三喜四喜,也只换来他轻轻一声笑。
裁翳道:“魔尊大人若有心,不空关势在必得。只是谷中据点分配,必得由七位极道魔尊一同裁决,魔尊大人素来看不上陈钧,他憋得狠了,说不得借此机会漫天发挥,闹上一闹。”
卫氏也道:“管那老匹夫!他在谷里还能任意妄为么。凛风堡再如何吃味,不过气的是黄花案,事系通敌,好意思拿到台面上讲,真不嫌臊得慌。”
“当年从舟兄一人便办得他凛风堡苦不堪言,旧疮虽愈,隐痛犹在,陈钧给斩了左手,又斩右手,他心里憋闷,也是难免了。”
郑玉成笑道:“你们说的都有道理。我虽然看不上陈钧,但他也是谷中的极道魔尊,有他大放厥词的时候。丛周,你办的黄花案,在凛风堡跟他打过交道,你怎么说?”
陆从舟道:“陈堡主那些废话,早也是听,晚也是听。未免脏了义父耳朵,丛周愿明日动身,往凛风堡会他一会。”
“好。”郑玉成微微笑道,“你走之前,莫忘了一件事。”
“不敢,孩儿一定先行将两罐子雪化水送给义父。”陆从舟道,“他日义父入主凛风堡,丛周自请为义父采雪泡茶,聊表寸心。”
天昏昏沉。
吴法站在刑堂外头,长出了一口浊气。“一入此谷,永不受苦!”他说,“哎,衙门里看人脸色,到如今还是看人脸色。”
他兄弟吴天便道:“处处皆是如此,你我也算过得去了,在这不把人当人的恶人谷里,谁不说咱们兄弟两个有个人样的。大哥,你切莫再说这痴话。”
他也抬头望天,天昏昏沉。
2025/05/03(土) 19:15 萧萧 Permalink COM(0)
章十七

“橘生淮南则为橘,橘生淮北则为枳,一橘一枳,味虽殊异,种则实同。”裁翳道,“我观从舟兄通身气度,与魔尊大人不是父子,胜似父子,从舟兄当为淮南之橘,淮北如何,又何必分神劳心?”裁翳生得清隽,眉宇间却常有病气浮动,他耳垂上各缀着一段长长的流苏,说话时微微晃动,一发衬得他形容羸弱,分神、劳心,全像是说他自己。
郑魔尊手下,个个不好相与,这万花弟子秉性古怪,别人不爱听什么,他就偏爱说什么,一双眼睛含讥带讽,天生不愿跟人相与。陆从舟坐在对面,两人间隔着一张矮脚小几,几上摆着一张螺钿棋盘,棋盘上是黑白两色的双陆棋子。陆从舟一手掂着骰子,一手支着下巴,闻言也不抬头,淡淡地道:“我不过离谷两年,裁翳兄竟变得这样热心热肺,好替人闲嚼舌头。”双陆虽风行南北,那螺钿棋盘于江湖人而言却甚不常见,是用整块的黄花梨木,再以打磨过的螺贝镶嵌而成。棋盘上的贝片光华流转,还能随室内的光线转动变幻出诸多色彩,骰子、棋子与这棋盘是一套的,上头一样有贝片嵌饰,一副棋费工费料,就是不用来下,也值得好好赏玩一番。
江湖中人,听说过千金难买的美酒,见识过万金难求的人头,耳闻目睹,有义薄云天的家财散尽,也有忘恩负义的谋财害命,甚至有时候千金难买的美酒,不如一个子儿的劣酒好醉;万金难求的人头,还比一个子儿的生意易得;义薄云天的,云天俱黑;忘恩负义的,倒赞他恩义两全。江湖人有钱,拿来消愁,拿来报仇,拿来周朋济友,拿来立威树名,绝不会拿来买棋盘,有这样棋盘的一定不是江湖人,是人上人。
这实在叫裁翳眼热得很,云起居里的一草一木、一砖一石,都像不识趣的野猫尾巴,撩拨得他心头发痒、喉头哽塞,几欲作呕。旁人只当他万花谷出身,那万花谷乃是江湖闻名的风雅之地,谷中弟子便沾得一星半点的灵秀之气,也与寻常草莽大大不同,想来定是个翩翩公子。郑魔尊自恃清贵,惯爱高高在上,摆他名门望族的架子,他既颇得魔尊大人倚重,也不怪人家作此猜测,倒正中裁翳下怀——他一生深以为恨,便是出身下贱,处处遮掩,唯恐露怯,人家却猜他是好人家出身,自然不会反驳,更要将错就错,要把这猜测坐实了的。
其实恶人谷中龙蛇混杂,全是无法无天的亡命之徒,宗族礼法一哂置之,刑律理义放他娘屁,虽是殊途,却为同归,谁又比谁高些贵些?这事情但凡换了谁,都算不得什么,恨就恨在他投在郑魔尊麾下,郑魔尊最是讲究门庭,不干不净的,在他心里便一分也再进不得了。这事情可叹又恰恰可叹在这儿,裁翳别的谁都不想投,只想投在郑魔尊麾下,跪着,伏着,缩着,跟着,垂首立着,觉得魔尊大人身上的贵气把自己的皮囊也填满了、撑住了,身体发肤,一时也都透出光来,跟过去的自己一刀两断了。
他存着这般心思,看陆从舟当然鼻子不是鼻子,眼睛不是眼睛,陆从舟是个什么出身,裁翳由那两个胡奴,早已猜得七七八八,他凭什么做魔尊大人的义子,又凭什么住在魔尊大人的云起居?陆从舟刚被召回谷中重新起用,魔尊大人便把自己的云起居拨给他住,裁翳而今能在这里进出自如,倒托了姓陆的好大的面子。他今日头一次进到云起居的正堂,但见其中陈设简雅,器物精巧,无处不是用心布就,陆从舟更十分自在地坐在榻上把玩一副双陆棋,眼热心痒,不由得就想刺他两句,即便只得些口舌便宜,也是好的。
那棋盘上有两色棋子,陆从舟一手执黑,一手执白,宁可左右手互搏,也未向同列邪尊的裁翳让上一让,想来亦不把来人放在眼里,他两人相看两相厌,确实再明白不过了。相看生厌,裁翳却硬要引他看、请他看,仿佛陆从舟生厌,自己便可生趣,他伸手按着棋盘,有意笑道:“在下一片肺腑之言,怎的到了从舟兄嘴里,就成了‘闲嚼舌头’?这谷中上上下下,多少双眼睛,全盯着从舟兄你,从舟兄重得起用,正是大展拳脚之际……”他沉吟片刻,“若叫人知道,谷中掌管刑罚、辣手冷心的陆从舟,竟是胡奴之后,从舟兄如何服众?”
他一边说,一边轻轻点着手指,打磨光亮的贝片上,隐隐映出他修剪整齐的指甲影子。
陆从舟听了了然一笑:“不该说的话,就不必说了。”
“该做的事,却一定要做。”
陆从舟挑一挑眉,漫不经心地看向裁翳:“哦?你又知道?”他那双眼珠子与常人不同,是十分剔透的蓝色,胡人里也算少见,又因为话里话外透着种懒洋洋的漠不关心,蓝也是蓝得冷冰冰的,让人想到昆仑山顶的雪,和夹在雪天之间的一隙寒光。
隔着一张棋盘,裁翳能在那双冷冰冰的蓝眼睛里清楚地看见自己,这让他觉得很畅快,说明戳中了陆从舟的痛处。他笑嘻嘻地说:“从舟兄该当弑父弑母,永绝后患。”
陆从舟哈哈大笑。“怪道裁翳兄不请自来,”他道,“原来是为了脱裤子放屁,多此一举。”
裁翳不以为意,等他笑完,才俯身向前,低声在他耳边道:“为人子,自然不敢妄谈弑父弑母,唯恐天打雷劈。倘若从舟兄肯借我之手——”
“——你有这么好心?”
“借我之手,算不得弑父弑母,从舟兄寝食可安,岂不是一举多得。要叫谷里人知道,从舟兄的生身父母,就藏在云起居里,风言风语压不尽,单一个平安客栈,不就让从舟兄心头不平、心中难安?”
“是个法子。”陆从舟道,有意皱起眉头,顿一顿才继续说:“熙熙攘攘,利来利往……只是陆某小小一个摧星邪尊,人微言轻,位卑职低,烦劳裁翳兄出手相助,何以为报?”
裁翳奇道:“原来从舟兄已然得复原职,可喜可贺!你我同袍共事,本就不必客气,我还要恭喜从舟兄,此次起复,重掌刑罚,又得魔尊大人居所相赠,羡煞旁人。魔尊大人如此厚爱,谷中内外,谁看了不要眼热。”
“陆某晓事起,便只知义父,而不知生父,义父膝下无子,待我与亲生一般无二,从舟自当尽心竭力,以报义父再造之恩。从舟出身胡奴,劣根贱种,命定如此,可叹血脉相连,不能更改,然则谷中人多口杂,倘使有那好事人等走漏消息,累及义父声誉,从舟……罪无可恕。若果裁翳兄真肯出手相助,一则全我义父声名,二则得全陆某脸面,两全其美,于情于理,于公于私,陆某必得谢上一谢,以答裁翳兄雪中送炭。”
“同袍兄弟,无谓虚礼。从舟兄如果真要谢,在下斗胆多言,听闻川宁镇上也出了一个‘白羽穿石’,从舟兄便告知在下,此子是真是假,是白是黑?”
陆从舟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:“倘若我不肯呢?”
“不肯?从舟兄脸上无光,不得体面,错失良机,遗恨无穷。男儿横行天地,断不可叫微末小事牵扯拖绊,致使身不由己,受制于人,功业难成,一生受累。”
陆从舟微微偏过头,余光正瞥到他耳垂上缀着的一段流苏,暗红色的流苏贴在他苍白的脖颈上,好似颜色黯淡的一斑血迹,仿佛也真有股隐隐的腥气。他能这般淡然地跟人谈论弑父弑母,就是缀着血流苏,倒也不足为奇了。陆从舟哼笑一声,轻轻地说:“天打雷劈,我是不怕的。裁翳兄何不好好想一想,魔尊大人为什么把我放在云起居呢?”
恶人谷内地势崎岖,外有炎狱山,内有咒血河,因此谷内节气很是不显,春秋不分,冬夏少有,一年到头唯有猎猎腥风、滚滚沙尘,举目所及,不过血肉白骨、黑石黄土,难见别的景致,独独少谷主所在的小少林附近有些绿意。这云起居坐落在小少林外,依山面北,风光甚好,苍松合围,翠竹环绕,咒血河里的腥腥热风、三生路上的闲言碎语,到这里就全部断了,着实算得上“闹中取静”,利于休养。陆从舟歪坐在榻上,视线越过裁翳,望向投在外头照壁上的绰绰叶影,他心里再明白不过,郑玉成能在恶人谷里找到一处清净地方祭奠亡妻,也是不易了。丛氏一方巨富,本就财力雄厚,丛玠更替教中打理西域商路,什么稀罕事物没有见过。然江湖儿女,不拘小节,她又笃信明尊,吃穿家用,平常即可,只郑玉成不肯落了这份脸,他做要做人上人,娶要娶人上人,时时刻刻高人一等,才觉得自己是做人,他自然千方百计弄这些身后事来装点自己。
若是师傅在么,陆从舟心想,依她,川宁镇上也住得舒服。想到此处,胸中烦闷,也不高兴再看裁翳,便把未下完的棋盘一推,挥手道:“无事,陆某就不送了。”
外头云影游移,阴晴分明,风摇竹叶,簌簌作响,裁翳回过味来,晓得他这话厉害得紧,正是魔尊大人所愿所想,要真为一时之快,替他弑父弑母,败了魔尊大人的兴致,恐怕也有一死在后头等着自己。魔尊大人叫陆从舟住在这里,受他生身父母伺候,不就是吃定他不能弑父、不能弑母,活活捱着,受折受辱。谷里人人都说陆邪尊性情反复、六亲不认,偏他双亲在世,做不到这步六亲不认,他如果真像传闻那样,魔尊大人又何必大费周章,做这出戏来解闷呢。谷中人人清楚,郑魔尊最是顾惜颜面,这些私事就是在平安客栈抖落干净,又有谁的舌头敢嚼、谁的耳朵敢听?不敢嚼不敢听,有事也是无事,太平无需粉饰。
由此说来,陆从舟活他一命,于是裁翳吃了他一张冷脸,面上也未显出半分不快,只慢慢立起身来,站在榻前端详那一副十分精巧的螺钿棋盘。他看得格外仔细,手却规规矩矩地背在身后,末了向陆从舟咧嘴一笑,道:“说来奇怪,从舟兄虽甚少在魔尊大人膝下尽孝,做派倒真跟魔尊大人像了个七七八八。”说着从背后抽出一只手来,手背朝外,手心朝内,轻轻在陆从舟眼前挥了一挥,复又笑嘻嘻地说:“叫我吃了一惊,还当是魔尊大人赶我下去呢。”他口中连称“叨扰”,叨来扰去之中,却充斥着一种乐不可支的舒畅意味,不等陆从舟说话,就倒退着离开正堂,走过照壁方才转身,迈出云起居的大门。
陆从舟仍是坐在榻上,一只手张开握紧,握紧张开,然后手背朝外,手心朝内,漫不经心地挥了一挥。屋里只他一个人,做这动作便显得奇怪,屋外站着一个端着托盘的苍老胡妇,远远看见他挥手,就把托盘举过头顶,躬身退了下去。陆从舟先没发觉,待要喊她,转念又罢了,他看着自己那只手,不由地低笑出声:“我会像他?哈哈……我会像他……哈哈哈哈……”他越笑声音越大,话音里却有种彻骨的冷意,冷得叫人一听就知道,他有如何的自持和清醒。
“我会像他。”他最后说,“这真是……一点也不荒唐。”
其实他从小养在丛玠身边,会像师傅,自然也会像他义父,但这世间的“像”,也分愿和不愿,不愿像却像,实在是一件叫人害怕的事情。
川宁镇上的“白羽穿石”,想也不是真的唐白羽,唐白羽现下人在关外,生死未知,那唐宁川怎么想到假托他的名头,借势上得凛风堡去?听说那唐宁川本在浩气盟领左使一职,怒杀同袍,这才负气投谷,做事如此任意妄为,能想到要借唐白羽的名头?裁翳走出小少林,愈发觉得事情有趣,或许当日他在河滩看见的那个唐门弟子,就是负气投谷的唐宁川。是了,裁翳心道,唐宁川受此奇耻大辱,决计同陆从舟不对付的,他既然做不了郑系,怎么也要做得陈系,来日才好报仇雪恨。陆从舟要想磋磨他,便不会教他投陈的法子,他这法子许是自己想的——倒是个棘手人物。
马拴在小少林外的破庙里,裁翳翻身上马,纵着这四蹄畜牲慢吞吞地往平安客栈去。他其实不爱骑马,马走得太快,坐在马背上,天光也好、云影也罢,什么景致都失了意思。裁翳看得太少,他喜欢慢慢腾腾地到处看。
他师傅叫作简方,醉心医术,痴迷之深与阎王帖肖药儿不遑多让。关乎性命,世人不免将医者捧得高些,或言医者父母心,说来奇怪,治病救人,收钱出诊,难道还要先看腔子里的一颗心吗?这是裁翳有意曲解,话原不是这样说,但他跟在简方身边整整十年,从稚龄孩童到翩翩少年,单单是看,也把简方的脾气秉性看进眼里、印在心里,更不提那一间铁笼子似的小小暗室里,只有他师徒二人朝夕相对,耳濡目染,简方即便死了,一样还在他身上活过几分。
简方为人执拗,用药救人,一意求奇求异,他在万花谷时,便不把药圣首徒放在眼里,总以为裴元誉满江湖,不过“出名趁早”罢了,若自己早生数年,未必不是首徒。寻常医者多为病人思虑,病人身虚体弱,药性须温须缓,轻易不用虎狼之药;简方用药,却先考虑药性,药性对症,就用急用猛,以显他医术超绝,药到病除。简方重药不重人,他钻研医术也仅仅是对药理感兴趣,而非是想救济世人,于是在万花谷不好久待。离谷后,他先北向燕赵游历,记录整理民间奇方,并对前人古方大加删改,每至一处,便以替人看病为由,搜寻难以根治的怪病奇病,充实笔记。因远离城镇,一路所遇,皆是常年劳作的山野村夫,身体强健,被他施以猛药急药,挺得过了,是对症下药,自然痊愈,偶有几个挺不过的,乡人淳朴,也当是阎王催命。简方不但好用猛药急药,出走万花谷后,更不拘于礼法,种种骇人听闻如金针放血、开颅穿骨等手段,也被他借医治为名,在病人身上一一试验。裁翳被他从集市买来,充作药童,从小看的听的,不是简方沾血的双手,就是病患惨痛的哀嚎,简方沉迷医术,给他吃饭穿衣,已经难得,绝没有什么师徒间的关心爱护,裁翳如今身在恶人谷,这也算是一个由头。
裁翳在简方身边长大,又得了简方真传,一手点穴截脉青出于蓝,远胜简方,按说简方对他没有生恩,也有养恩,可他却恨上了简方,花间游大成之日,即是他弑师之时。原来简方心思简单,北上途中,有人曾以探讨医术为名,把他骗来拘囚在一间精铁铸造的密室之中,专为此人制药炼毒。那人本就是为了简方而来,哪会在意一个小小药童,是简方没了药童行事不便,叫他再去把裁翳带来。裁翳原可在青天白日下好生长大,只因简方随口一句话,硬跟他一起被关在黑漆漆的囚牢之中,足有十年之久,他岂止恨上简方,说与简方不共戴天,也不为过。
十年里他摸的碰的,除了冷冰冰的铁壁,就是纸笔丹药,不知道白天黑夜,不知道春夏秋冬,甚至于出来之后,不知道怎么跟人说话交流。裁翳天资聪颖,能过目不忘,既然简方的医书背得,琴棋书画,又有何难?双陆棋长安城里人人能玩,是取乐的玩意儿,裁翳小时候没有学过取乐,长大了再要学,就不是取乐的味道了,叫他看着陆从舟下双陆棋,就叫他想起关在铁笼子里的整整十年,再看陆从舟自在的做派,好像他从小就住在云起居一般。裁翳跟他年纪相仿,自己被囚在铁牢里不见天日的时候,陆从舟就在下双陆棋取乐,他心中自然酸得很、涩得很,又嫉又恨。
郑魔尊生来是人上人,裁翳就是仰着头看他,也心甘情愿。他实在喜欢跟着郑玉成,魔尊大人身上穿的,身边用的,都光光亮亮,能让他忘了铁笼子。但让他仰着头看陆从舟,陆从舟生来是个胡奴,这就叫作“强人所难”——陆从舟么,命好罢了。
他一路走,一路四下张望,恶人谷内虽则山穷水恶,也比黑漆漆的铁笼子有趣得多。快走到平安客栈,只见南面烟尘陡起,一列红衣武卫自三生路上打马而来,为首的高举一面红旗,放声道:“报——!大破不空关!”
2025/05/03(土) 19:14 萧萧 Permalink COM(0)
章十六

陈钧笑道:“倒是热闹。”背手受了众人一礼。凛风堡罡风凛冽,他却敞着领口,脸侧脖颈,更有不少显眼的鲜红抓痕,陈堡主既然是陈堡主,自然不怕人说、不怕人看,这罪证似的道道血痕,大可以不遮不掩,坦荡荡地露着四下展览。他虽然年近半百,身形仍极为挺拔,一身披挂铠是铠、甲是甲,没打半点折扣,身后一袭密不透风的貂裘大氅,加在一起少说几十斤,换了谁都嫌厚重,到他身上轻巧得便衣一样,肩担住了,是人撑着衣服。
那姓谷的丐帮弟子便道:“唐总司入我凛风堡,是件喜事,我们正商量着给他接风洗尘呢。”
“堡主明鉴。唐总司的接风酒,唐总司都不着急,单老谷忙得爬上爬下、到处张罗,他是嫌咱们凛风堡女人少,并了女人活计;还是一刻都等不得了,您没发话,他就要坐定胡捷的位子了?”
有人嗤嗤笑道:“老谷屁股滑不留手,你们谁敢试的?”
凛风堡够格到议事厅来开早会的,鬼帅往上,约有五六十人,大早上全闹哄哄围成一圈。老谷本就是新添的椅子不牢靠,除了陈钧,另又有几个跟他平级的魔君在场,唯恐人家看他不起的,闻言笑道:“老子的屁股你们也想,儿子能他妈肏到老子头上?”说着手腕翻转,从人群里拖出个布衫汉子来,也不见他如何动作,如何发力,倒像是那人自己钻到他手里来的。
那汉子给他掐小鸡一样掐着脖子,一张脸上纵横的刀疤都涨得通红,喉咙里“嗬嗬”往外挤气,老谷掐着他转了一圈,一双眼睛却别有用心地向着四周围拢的人群,末了重重地把他掼在地上,发出“呯”的一声响。他眼睛最后落在唐宁川脸上,笑嘻嘻地说:“唐兄弟初来乍到,听一声响,讨个吉利。”
那汉子倒在地上,抽不到几下就没了动静,显是被他活活扼死了,裤裆底下鼓得老高,连着老谷那句“想屁股”,又莫名的有些应景。
有人念了一声佛号。
“总司总司,总他娘死。”那披蓑衣的高瘦汉子不知何时站在唐宁川身后,凉凉地开口道,“唐兄弟也是总司,这是送吉利还是送晦气?”
“谷振声,你未免太把自己当个人了。今天能杀同袍兄弟,明天不是一根棒子捅了天?”
“关起门来叫得凶……”有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,“别说胡捷死了,胡捷没死,论资排辈,也论不到你头上……”
唐宁川冷眼看着,凛风堡诸人面上不和,这姓谷的才升了魔君,底下人已经坐不住了,其中更难说没有推手:凛风堡光总司就有十二三个,往上三级就是魔君,魔君只有四个,这中间一层越一层,少的都是人绊人绊倒的。四个魔君是四分权,三个魔君是三分权,挤下去一个姓谷的,只有好处,绝无坏处。
“我替唐总司引见引见。”那披蓑衣的汉子传音入密道,“谷振声嘛,魔君当中,他数第四;剩下三个彼此彼此,谁吃下老谷,谁就有资有辈。唐总司若有胃口,不妨也试上一试。”
唐宁川一挑眉毛,待要回头,却被那汉子轻轻按住了肩,只见陈钧大手一挥,不耐烦地道:“够了。该是谁的,我说了算。”
“堡主!自己人杀自己人……传出去实在……实在叫人笑话……”说话的是个年轻刀客,听他话音悲切,倒似乎是发自真心,不平则鸣。可心意再真,给陈堡主扫上一眼,也觉得招架不住,嘴皮子结冰似的,慢慢地闭紧了。
唐宁川心道:是了,黄花案就是自己人杀自己人,这是陈钧的痛脚,戳不得的,再说是“笑话”,岂不更让陈钧恼怒。陈堡主的脾气,人人都应当知道,知道他的脾气不好,更知道不该惹他生气,那年轻刀客快人快语,他把自己放在陈堡主前面,当着许多手下,陈堡主这火还不得不发了。
果然陈钧袍摆一甩,劲风将他掀出去老远,还不等他爬起来,老九已经追上前去,斩马刀高高举起,重重落下,一刀柄剁碎了他的颈椎骨。那刀客跌在地上,先是胸腹受力,一口血涌到嗓子眼,再被重力自后颈直捣而下,头才仰起来,又给坠得“咣”一下磕在议事厅前的黑石板上,直磕得头破血流、牙断齿裂,嗓子眼包着的一口血缓缓从两边嘴角流出来,舌头也被磕成两截,前半截掉落在旁,余下半截往外呲出来一小股血箭,染得老九鞋面下摆,血红一片。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嘹亮的鹰鸣,唐宁川抬头看时,只见一只硕大的金雕俯冲而下,惊电闪过一般,已从刀客头上扯下一只耳朵。那金雕体型矫健,喙爪如刀,十分从容地站在尸体头上,几下吃完了两只耳朵,又叼起地上犹带血气的半截舌头,飞上陈钧肩头,歪着鸟头打量着周遭的人群。
凛风堡众人均好似习以为常,这个奉承道“神雕”,那个赞叹句“好鸟”,竟没一个看死人的,簇拥着陈钧鱼贯进了议事厅,陈钧走在最前头,边走边对身后的叶世平吩咐道:“死是一个,来是一个。”
叶世平连忙道:“凛风堡还是十二个总司。”他身背一柄约莫三五十斤的重剑,剑型朴拙,并未开锋,甚至可以说十分粗糙,然而叫他背来,偏又同他的人一样,有种潇洒飘逸的君子风度,即便在陈堡主面前陪着殷勤,也于他这气度无损。叶世平颇得陈钧重用,他是江南叶家出身,心思缜密,早年跟着叶氏商行走南闯北,亦懂得不少生意道理。常言说兵马未动,粮草先行,凛风堡上下几百张嘴吃饭,若无叶世平计划打点,难保不会短了这个、缺了那个。他来凛风堡不过五年,已经是陈钧的左膀右臂,更有传闻世外坡督军本该由他去做,陈堡主抓死了不肯放人,要把他绑在凛风堡拨一辈子的算盘珠子,这才叫钱检清捡个便宜。
唐宁川走在最后,那议事厅从外面看着黑漆漆的,里头甚是广阔,四壁皆嵌有照明的火把,地毯两侧,另有许多摆满烛台的枝形立灯,都已经被人提前点亮,厅内灯烛相映,一片融融的火光,竟叫人有些忘了是身在昆仑。厅内的布置虽然简单,各样摆设,却都沉甸甸的,气派十足,使人不可轻举、不能妄动。大厅最里放着一张虎皮大椅,由陈钧坐了,底下按着位次分成两列,叶世平坐在陈钧右首,左首却不是谷振声,竟是那披蓑戴笠的高瘦男人。叶世平下首坐着谷振声,对面的椅子空着,凛风堡四个魔君,看来只来了三个。余下众人各自找到自己的位子,唐宁川等他们都坐定了,见陈钧右手往下,最末空着一张椅子,左手往下,中段空着一张椅子,椅子旁边的两人全跃跃欲试地盯着他看,有意遂他们意,径自走过去坐下了。他右手那人有些失望,很快掩饰过了,向唐宁川点头一笑,那是个头戴纶巾的中年文士,怀里倚着把通体漆黑的铁琵琶。唐宁川瞧他的形容打扮,该是陆从舟曾经提过的乐三郎,功夫马马虎虎,倒弹得一手好琵琶。除了刀枪剑戟,江湖上许多人还爱使偏门兵器,蜀中原先有个人号称“三峡水鬼”,使一对鱼钩,未见得多么厉害,唐宁川见怪不怪,也同他点一点头。
唐宁川生得唇红齿白,眉眼飞扬,是以一样的神态,到他脸上就显得倨傲。议事厅内的人大半在看他,大半都叫他脸上的神情刺得心头一痛,跟他同列总司的几个,更是尤为的不自在。他坐的那张椅子,本来属于一个姓张的总司,张总司方才被谷振声一手扼死了,椅子也就空了下来。唐宁川今天坐这张椅子不打紧,打紧的是他的神情——唐总司看着十分傲慢,似乎坐定了张坤的位子,张坤手下的事,他是不是也吃定了?若说初生牛犊不知深浅,倒也是有的,但他假借白羽穿石的名头入谷,唐白羽跟他可有同门之谊,做得出这种事,还是不是初生牛犊?
他们这些心思,唐宁川还真不知道,他也确实是初生牛犊,小人之心、小人之腹,却都叫陆从舟算得透了,任这些人想破了脑袋,凭白羽穿石的名头,凭真真假假的流言,不敢把他看得轻了。唐宁川心性纯然,照面却往往使人有推拒之感,盖因眉眼里既傲且锐,无意间就容易刺伤旁人。这其中有他师傅大半功劳,他父亲超群出众,可惜英年早逝,留下他这么个遗腹子;母亲性格软弱,积郁成疾,诞下他不久便撒手人寰。唐宁川在外祖家长到五岁,便由他师傅接手照料、传授武艺,他师傅与他父亲同为年轻一代的翘楚,交好多年,曾受命潜入南疆,密探五毒教蛊毒奇术。那五毒教岂是随进随出的寻常之地,他虽然侥幸回到唐门,却身中蛊毒,难以祛除,于武道一途,终身难有进境,又时常头痛难忍,药石无效,以养伤之故留守唐家堡,未能参与枫华谷之战。而后不久,就听闻枫华谷战败,好友亡故,他自己一样难以释怀,更因未能同行,深感内疚,种种心绪,毕生期许,自然而然全寄托在唐宁川身上。唐宁川不过稚龄孩童,哪里承受得住,便哭便闹,又令他愤愤于其母软弱,不能与其父同去枫华谷,助他一臂之力,于是把孩童的哭闹也斥作软弱,大加责罚。唐宁川如此身世,家中老人爱他怜他,娇惯些也是常有的,到他师傅跟前,叫苦喊痛,置之不理,再不许他撒娇撒痴、惫懒懈怠,他年岁渐长,懵懵懂懂的,慢慢亦晓得父母亡故,无所依附,自己若是不够好,师傅便会大发脾气、不能容他。其实他外祖父母望他成龙,加上日渐老迈,才将他送去跟他师傅学习武艺,并非不要他,只是小孩子自己吓自己,以为天下之大,竟无处可去,唯有师傅身边有他一席之地,揠苗之苦,也自己逼着自己生受了,师傅不爱听叫苦喊痛,他自己捱着捱着,倒捱出一身做不得伪的傲气锐气。
他是真真无意,然而单凭议事厅内这一面一眼,旁人却已经记上他、恨上他、着意害他,恶谷中人行事无忌,杀便杀了,从没有错杀一说。唐宁川抓着扶手,留心把自己对面的几个总司一一看过,视线转到哪张脸上,哪张脸上就神色变幻,唐宁川不过初来乍到,他们个个儿真给面子,提防得紧,换作唐白羽今天坐在这里,也未必提防他更多了。
唐宁川有意一笑,眼睛早转开了,仰头去看坐在上首的陈钧。那椅子足有二、三人宽,椅背宽阔,上面铺着一张完整的虎皮,皮毛油亮,斑斓如锦,最稀罕的是丈余长的皮毛之上,刀痕剑印不提,就连半点疮疤,也是没有的,要不是硕大的虎头就给陈堡主踩在脚下,这死虎怕比许多生虎看着还要像活的。陈钧歪坐在椅子上,一手支着头,虚望着底下众人,到陈堡主这个位子,他眼睛到底看不看人,已经不重要了,重要的是他一句话、一口气,甚至于不耐烦地一掏耳朵,轻轻易易,都会使人提心吊胆,怕得要命。那只金雕立在椅背上,不时舒展双翅走动几步,陈钧的大半身子被金雕两翼展开的阴影盖住,随着这鸟的走动,又重新被周围的火光镀上颜色,他脸上的神情在这光影的变幻中显得十分模糊,叫人很难揣测这一堡之主现下在想些什么,是余怒犹在,还是已把那苍蝇大的小事抛于脑后了?
谁也说不准,谁也不敢说,议事厅内唯有陈钧养的那只金雕“咔”、“咔”地咂着喙。扁毛畜牲的脑仁儿小,不会转弯,兴许只是在回味咽下去的半截舌头;在座会转弯的人看了,却都觉得是一面镜子,照着四个字,叫作“祸从口出”。
等了快有半柱香,陈钧才懒洋洋地道:“自己人杀自己人,大家都怕。怕是应该的,凛风堡的人尤其该怕。当年黄花案一出,我凛风堡折损多少同生共死的手足兄弟,这笔账还没有好好算过。”
他声音浑厚,即便不用内力,也足以将字字句句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。
“……白羽穿石夜盗黄花,黄花案由此而起,如今要挣这个脸,也应由此而起。郑玉成能用唐白羽,我凛风堡难道用不得吗?”
一时间把唐宁川架在火上,满座都看向他去。坐在他一旁的乐三郎小声笑道:“久仰,久仰!原来是走后门的‘白羽穿石’。”长乐坊在恶人谷前面,川宁镇在恶人谷后面,唐宁川从川宁镇入谷,确实像是走后门,这乐三郎倒是脑子灵光,亏他想得出来。
唐宁川微微一笑,说他走后门,他也确实就是,要分要辨,并不急于今日今时。他站起来坦坦荡荡地向陈钧躬身一礼:“卑职唐宁川,愿为堡主鞍前马后,效鹰犬之劳!”
“哈哈……果然是个明白人!知道我喜欢驯鹰,喜欢养狗。”陈钧一拍扶手笑道,“年轻人低低头不算什么,我同你一般大的时候,也在我那义兄跟前收敛脾气、做小伏低……倒有许多年了。你知道林志雪么?一代剑侠林志雪,那就是我的义兄,林志雪的夫人,也做过我的婆娘,而且只做过我的婆娘,哈哈哈……”
“回堡主,据说林志雪坠落虎牙滩,生不见人,死不见尸,至今不知所踪。卑职从瞿塘峡不空关来,常在孤山集听人谈天,对这些江湖旧事,也算是略有耳闻。”
“哦……你从不空关来?你原来身在浩气盟,如何想到要千里投谷?”
唐宁川还未答话,那坐在陈钧左手披蓑戴笠的男人便道:“回堡主,别看唐总司年纪轻轻,端的是个人物。他把贺雍杀了,长空令下,哪里容他得下。”
陈钧点一点头:“好小子,有些煞气。”
男人又道:“堡主说的极是。唐总司本事如此,先前却名声不显,是贺雍十分看重唐总司,特地把他调到瞿塘峡去,拳拳脚脚,才有施展之地,这是贺雍对唐总司有知遇之恩。江湖人恩仇必报,唐总司恩将仇报,是煞得很。”
此话一出,厅内尽皆哗然,唐宁川却是神色如常。叛盟投谷,背誓弃义,全是板上钉钉的真事,不拘路数,凡有心打听的,都能知道。老九都能说出个二三四来,这事儿更没有瞒的必要,唐宁川本也不要瞒,瞿塘峡正是战事胶着,战时投诚,旁人疑他,才是常态,他便敞开来给人看,手刃同袍、无耻无义,恶人谷即便不用他,浩气盟也断不能容他。
要给旁人看来,唐宁川虽然出身蜀中世家,却连同门师兄的名头也能冒领冒认,急功近利,可见一斑,想来在唐家堡中,亦非什么引人关注的要紧人物,到这地步,实属走投无路;他又与陆从舟交恶,陆从舟现下在郑魔尊跟前重得复用,姓陆的在一天,他就一天出不了头,恶人谷里是待不下去的,依此人的醉心功利,上凛风堡就是最好的出路。他一定卯足了劲要往上爬,往上爬都是要踩着人的,他上去,谁下来?
叶世平出声道:“哎——有道是英雄不问出处。咱们今日坐在这里,谁还没有几件旧事?唐总司这样的人才本领,若能为我凛风堡所用,锦上添花,有何不可。你若是不放心,倒不如请唐总司坐到我这边来,我是放心得很。”
陈钧拍一拍手:“拿酒来。”又偏过头对那披蓑戴笠的男人笑道:“他倒先坐不住了。到底你是个木头,能坐得定。”
男人咧嘴一笑,捏着斗笠一角,向叶世平略略一抬,然后才对唐宁川道:“唐总司,见谅了。”
唐宁川不卑不亢,只说句“无碍”。他再细看那人的穿着打扮,猛然想起这男人便叫作半木,凛风堡陈堡主之下,他排头号,陈酌那样的骄纵跋扈,见了他也须得有几分客气。昨晚在小苍林谈起凛风堡诸人时,陆从舟亦对他十分看重,叶世平、谷振声,各有各的计较盘算,说话做事,有迹可循,唯有一个还俗和尚,一只木手、一条木腿,常人血肉之躯,他可好,一半都成了木的,所以对外就自称半木。半木半木,他仿佛一颗心都是木的,任你天上少有、地上无双,酒色财气,全不在意,实在比没还俗的和尚还像和尚。唐宁川与凛风堡众人素不相识,与这还了俗的和尚更从未见面,就连和尚的名字,还是陆从舟说,他才听过,却不知这半木方才传音入密、暗地指点,又是想的什么见不得人的花花心思。姓丛的说得不错,半木举止古怪,是敌是友,难以分辨,日后必得多加小心。
思忖间,老九从外面端了一碗酒来,双手送到唐宁川身前。唐宁川抬手接过,见酒水清澈、毫无杂质,酒香扑鼻、气味凛冽,酒碗当中还点缀有几片娇娇柔柔的黄花花瓣,随着酒水在酒碗中漂来漂去,当即端着酒碗向陈钧遥遥一敬:“谢堡主赏!”
陈钧笑道:“空碗狗舔,大路通天。唐总司年纪轻轻,既然归了我凛风堡,索性放开手脚,做他几番大事!八尺男儿,也不枉在这天地间走一遭。”
老九低声催道:“唐总司,堡主赏黄花酒。”
谷振声也道:“唐兄弟,黄花酒可是好东西,外头尝不到的。”
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,唐宁川便看这黄花有些古怪,情势所迫,也推不得了,一仰脖子喝了个干净,碗口向下,欠身向陈钧深鞠了一躬:“卑职谢堡主厚爱!”
众人一齐哈哈大笑,笑罢,叶世平道:“唐总司,稍后你便随我去药圃,领一十五粒欲仙丸,配这黄花酒,妙极。”
“多谢叶魔君。”
“好了,早会便到这里。”陈钧道,“我听说谷里来了个‘白羽穿石’,本来把他要来,是想用他的心头血,祭一祭我凛风堡的大旗。今日见了唐总司,却是个爽快汉子,合该为我所用。”他背手走过唐宁川身边,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,“张总司既然没命活,他的事,往后便交由唐总司处置。大家喝过黄花酒,都是兄弟,一定互相帮衬,不可斗气斗狠。”说着也不回头,径自走出议事厅,他肩上的那只金雕一直眼珠子错也不错地盯着唐宁川,倒跟人似的,尽职得很。
众人连忙起身,齐道:“谨遵堡主教诲!”
唐宁川舌头底下压着那几朵黄花花瓣,一时舌根发麻,有些不便说话。他心道凛风堡的黄杜鹃果然霸道,人多眼杂,面上丝毫不敢显露,只暗自咬破舌尖,硬挤出几滴血来,好叫舌头不至于不听使唤、说话含糊,容易给人瞧出差错。
他走出议事厅,叶世平正站在一旁等他去取欲仙丸,老九却嬉笑着对叶世平道:“叶魔君,千万海涵,大小姐要先见唐总司。”
唐宁川心里倒愿意跟叶世平去取欲仙丸,陈酌任意妄为,若被她看出端倪,那就不是三言两语能推脱的了。他自问面色平静,老九和叶世平都不觉有异,耳朵里忽然钻来细细的一道声音:“你去,放心。”
正是半木。
2025/05/03(土) 19:13 萧萧 Permalink COM(0)
章十五

在雪原上看日出,唐宁川还是头一次。前日里落的雪已经冻实了,不再随风扬飞,一眼望去,好似绵延无际的冰屑银砂,又因北风猛烈,风势如刀,层层积雪都给吹得向南歪倒,仿佛浪头相接。天色微明时,这景象原还不显,待到一线日光跃过山脊,投入昆仑茫茫冰原,无数雪浪便像海边潮生撞入眼帘,翻涌的自然不是积雪,而是雪上映着的斑斑点点的霞光,点是千点,斑有万斑,千点万斑,金红交汇,粼粼一片,耀目至极,几欲灼伤人眼。
日光似金,雪光类银,金银辉映,其中纵有斑斑点点的赤朱红橘,也不是足以燎原的火星,只是些转瞬即熄的余烬,给这亮堂堂的冰天雪地添上一点无关紧要的粉饰罢了。数息之后,冰原上红光尽退,而金光愈烈,渐渐由峰顶移至山间,唐宁川一行人自小苍林来,侧对朝阳,陡然眼前大亮,身后升起一轮白日,但见连绵群峰之间,光影明暗相逐,云气清浊竞移,上下九万里,通天立地,唯有昆仑,壮极丽极,万山之祖。群峰巍峨,各有神秀,此乃自然造化,非人力所能及,正北山间却耸立着一座凿壁而建的雄关,头顶流云,脚踩坚冰,山间一条陡峭狭路,狭路两侧,战斧旗展,玉城雪岭,万夫莫开,天地上下,也唯有凛风堡。
“上凛风堡只有一条路,”唐宁川身后一个精壮汉子道,“上山容易下山难,来时容易去时难,唐总司千万留心脚下。”
唐宁川不置可否地摇一摇头:“会上恶人谷,谁又不是穷途末路?只有来时路,没有去时路。”
那汉子咧嘴一笑:“唐总司言重了,您的大名,我们兄弟几个早有耳闻。这恶人谷里谁不知道,唐总司您六亲不认,您在瞿塘峡的时候,可还披着那身蓝皮呢,气性上头,不照样把姓贺的抹脖子杀了。那时候我们就猜,您早晚得到恶人谷来的,那身蓝皮子镇不住您。”
“哦?你们也知道姓贺的?”
那汉子欠身道:“我们兄弟九个,数我年龄最长,唐总司叫我‘老九’就是了。您是贺雍一手提拔到不空关的,瞧您的面子,也得打听打听不是。”
唐宁川哼了一声,他身后的九骑原本一字排开,现下趁着说话,都悄悄地放开缰绳,漫不经心似的催马向前,把他环在中间。这九人皆着暗红皮甲,腰挎马刀,背挂钩锁,显得十分悍勇能干,此时将唐宁川围在当中,说得好听叫众星捧月,说得不好听,也可以是瓮中捉鳖。马刀钩锁,都是军中制式,叫人不由地就想到凛风堡陈堡主的陈年旧事,陈堡主军旅出身,弓马娴熟,操练几个能马上作战的机灵喽啰,岂不是容易得紧。
那汉子自称“老九”,胸前的皮甲上便绣有九滴米粒大的血珠子,先前在林中呼喝,亦是由他领头收尾,如此,那血珠子应是表明他们身份的某种标记,数量多少对应权位高低。唐宁川环视一圈,果然人人胸前的血珠数量各不相同,合在一起,便是从一到九。他心下了然,抱臂端坐在马上,贴胸揣着的独当一面抱臂时硌着虎口,索性拿出来戴在脸上。铁面森寒,银光熠熠,冰原上看,真好似六亲不认的阎罗一个,唐宁川一手撑在马鞍上,懒洋洋地探身向前道:“怎么?还没上凛风堡,就要给我个下马威?”
其中一个汉子连忙道:“岂敢岂敢。兄弟几个久仰唐总司的威名,今日得见,难免好奇,冲撞了唐总司。”话是这么说,仍然半步未退,“白羽穿石那厮与我们凛风堡结过梁子,仇深似海,不共戴天,唐总司既然顶了白羽穿石的名头,总不能光得好处,不担坏处——”
唐宁川挑一挑眉毛,边笑边问:“你且说说,我得了什么好处?又该担什么坏处?”他唇边的笑意却是愈来愈淡,眼光漫不经心地从这汉子胸前掠过,说到最后更神色一凛,“你是老八,万不可胡说八道,要是不对……我就要你的命。”
他脸上的铁面给雪光映得晃人眼睛,上头暗蓝色的花纹活了一般,因着闪烁的雪光时隐时现,仿佛伺机而动的毒蛇。众人看他年轻,本想从旁试探一二,
谁知这唐总司年纪虽轻,通身倒有股骇人的煞气,叫人一时不敢轻举妄动。他们在凛风堡做事做老了,唐总司到底是不是白羽穿石,他们心里明镜似的,要是真的,必定也不会到凛风堡来。唐总司杀了贺雍,浩气盟决计容他不下,他又顶着唐白羽的名头上凛风堡来,唐白羽这厮若有命活,知道自己跪在堡主脚下摇尾乞怜,想来饶不了他。听平安客栈的人说,他在川宁镇上也不好过,同陆从舟针尖麦芒,闹得大不愉快,陆从舟活着一天,恶人谷就留他不得,他只能到凛风堡来,凛风堡却不是非他不用。这当口捏不住他,此人满肚的功利心思,等他爬上去,众人不是都成了唐总司的垫脚石了。
老八道:“好处坏处,哪还用小的多嘴。没好处的事,唐总司难道会做?”
唐宁川微微一笑:“没好处的事,自然不做。”
“唐总司自称白羽穿石,那白羽穿石一箭射得穿半尺厚的花岗石屏,夜盗黄花,声名在外,唐总司借他的名,就是沾他的光。沾他的光,反叫我凛风堡面上无光,人在屋檐下,免不得低一低头。”
“确有其事。”唐宁川拊掌叹道,“我本想借白羽穿石的名头入谷,不过现下看来,倒是他沾了我的光了。”
众人疑惑不解之际,但见他抄了千机匣在手,一手托弩,一手取箭,扣弦抬臂,扬手就是一箭。老八脸上一寒,而后才听见“咄”的一声,羽箭破空,回头已没了踪影,他脸上火辣辣地作起痛来,原来是面颊被羽箭上的气劲擦破了,渗出几行细密的血珠。
“从今往后,我也不必再做白羽穿石,你们只要记得,昆仑山下这一箭,是我唐宁川的手笔。”
众人纷纷散开,随他纵马前行,凛风堡上下一条狭路,两侧皆是坚如铁石的不化寒冰,一支弩箭直直没入冰层,外头只留下箭尾的短短翎羽,拔不出,推不动,昆仑山下寒冰不化,这支箭便会长长久久地嵌在这里。
老九脸上赔笑,忙不迭地展开手臂:“恭迎唐总司。”顺着他的手臂往前看,就是上凛风堡的狭窄山道,老九勒住缰绳立在右首,腰弯下去,十成十的卑顺模样。余下几人分列两侧,疾风伏草,不折也难,都跟老九一样,弯腰展臂,驯驯服服地请这煞神上凛风堡去。
唐宁川别好千机匣,也不回头,只抖一抖身上围着的暗红大氅,当是抖落了一身灰。众人这时才暗暗松了口气,冰封千里的,哪儿有灰,唐宁川装着抖落一身灰,便是勾销前事,不会同他们翻旧账了。唐总司纵然武功高强,值得一怕,可武功高强,未必就能在凛风堡留得长久,似唐总司这般脾气,总会有几个看他不惯的,君子报仇,十年不晚;小人报仇,亦未必就在当日。
他们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歪曲心思,显不显露,全不用当一回事,唐宁川带马径自缓步向前,越往上走,越觉得眼界开阔,对这几个畏首畏尾的探子,更加懒得搭理。那凛风堡本就建在高处,坐北面南,无遮无挡,唐宁川一路走来,不费力就能把整个昆仑冰原尽收眼底,天气晴朗,连远处的长乐坊和零星散布的三两民居都看得清楚,几处炊烟徐徐而上,又被风推着汇在一起,渐渐在空中消失无踪了。天是蓝的,雪是白的,白雪下的山岩、树木、房屋……远远望去都是黑的,黑、白、蓝分得很干净,使得看的人生出一种错觉,错以为眼前所见,就是个纯粹世界。
或许这也不是错觉,因为在有些人眼里,世界本就纯粹,但有这样眼睛的人,绝不会去凛风堡上看世界。
山道上传来一道娇娇的女声:“唐……宁川?”声音拖得长长的,很有些故作深沉,然而拖得越长,声线中的青涩越是遮掩不过,分明是个假作老练的青春少女。
唐宁川仰头看去,见那少女不过十六、七岁,两颊各有一个浅浅的梨涡,是个天生带笑的模样。她站在凛风堡门口,颈上贴着一段雪白的貂绒立领,居高临下地望着唐宁川,这笑就很有些骄矜的意思,是等着别人仰头去答她——她显然过惯了这种日子。她身后是几个身着皮甲的结实汉子,都垂着头,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,身侧又有两个锁着手的瘦削男子,看衣服却是昆仑派弟子,被人囚在这里。再往后,是凛风堡几人高的铜钉大门,更衬得这姑娘身形娇小。她蹙着眉头,双手环胸,虽然年纪不大,却很有一副主人家的神气派头,上下把唐宁川好看了一通,才勉为其难地抬抬下巴道:“喂,你叫唐宁川么?你生得倒是顺眼。”
陆从舟早跟他交代了凛风堡的各色人物,以防仓促照面,没个准备,唐宁川嘴上不说,亦晓得兹事体大,不容儿戏,凛风堡众人性情如何、喜恶如何,确也用心记了个七七八八。这少女便是凛风堡陈堡主的独生女儿,名叫陈酌,年方一十六岁,骄纵跋扈,陈钧把她看作眼珠子一般,极为宠爱。陈钧恶名在外,他早年曾与一代剑侠林志雪结为异姓兄弟,见色起意,色欲熏心,趁林志雪大婚当日宾客云集无暇他顾,竟奸杀义嫂,致使血溅婚床,颇为武林正道不齿,之后转投恶人谷,愈加无法无天,种种无耻行径,简直不堪入耳。要叫旁人看来,陈钧生平最爱淫人妻女,年近半百,唯一的血脉居然是个女儿,活像他自己的恶报应在身上,实在有些邪性,陈堡主自己倒无所顾忌,他一生喜欢用强,老子可以用强,女儿也可以用强,陈酌像他,处处都像,做老子的,哪有不痛快的道理。能叫陈堡主喜欢得紧,想来这小姑娘也不比她老子好到哪儿去,一个霸女,一个欺男,父女俩真真相谐无间。
老九连忙道:“大小姐,这是新来的唐总司。”又回身向唐宁川引见:“唐总司,这是我们大小姐。我们凛风堡陈堡主之下,就是大小姐了。”
唐宁川便点一点头,虚虚抱拳:“见过大小姐。”
他语音平淡,远不似老九那般恭敬,陈酌却不见怪,眼珠一转道:“白羽穿石是唐总司,你也是唐总司,你到底是不是白羽穿石?”
“唐某既然领总司一职,现下也可以是白羽穿石。”言下之意,区区白羽穿石,不过是个总司;区区一个总司,还不够填他的胃口。
陈酌笑嘻嘻地歪过头,有意问身旁的手下:“我们凛风堡上上下下,共有几个总司?”
那手下木着一张脸,板板正正地应声道:“回小姐的话,我们凛风堡上上下下,共有总司十二人,加上新来的唐总司,一共是一十三人。”
“唐总司野心勃勃,你给他一条爬得快的路子。”
唐宁川眉头一挑:“爬”这个字叫他老大不舒服,仿佛是在说一条狗。让他不舒服,陈酌便十分舒服,她一手托着下巴,饶有兴致地注视着这新来的唐总司,面具冷硬,他没有面具遮挡的半边脸只是冷,眉眼都显得意气飞扬,那是冰冷死物盖不住的神气。凛风堡的总司可以神气,但凛风堡终归是姓陈的,他不能处处都神气,神气过头,就是丧气。
恰好是老九想看的场面,他悄无声息地同唐宁川拉开些距离,唐宁川心知肚明,也只当没有在意,脸仍向着陈酌,要笑不笑地道:“唐某愿闻其详。”
那木头人似的汉子一本正经地道:“请唐总司爬小姐的床,或可升得快些。”
“你听见没有?”陈酌道,“你先把面具摘下来,让我看看好不好爬。”
唐宁川微微一笑。“大小姐,”他好声好气地道,“我是很想爬得快些。爬您的床——不如您差人去川宁镇上问一问,知根知底,再考虑要不要唐某往上爬?”
陈酌奇道:“川宁镇……?陆从舟?”
“唐某言尽于此,大小姐若不嫌弃,唐某心甘情愿,绝无二话。”
陈酌登时兴致全无,拂袖而去,她身边跟着的几个汉子将锁链一拽,还牵着那两个昆仑派的倒霉蛋,忙不迭地追她去了。那两个昆仑派弟子神情憔悴,脚步虚浮,活像受了天大的糟践。老九仰着头,一直到看不见了,才有意对唐宁川咧嘴笑道:“最难消受美人恩。唐总司您见怪不怪,我们大小姐就是这么个脾气,她要星星月亮,我们也得去水里捞啊。”
水中捞月,不是猴子是什么?这老九倒是个豁得出去的乖觉人物,心思机敏,能言会道,唐宁川略一颔首,并不多话,随他进了凛风堡正门。
山下看凛风堡,已然雄壮非常,走入堡内,更觉人力至此,可赞可叹。那凛风堡占地广大,堡中守卫森严,岗值有序,确实叫陈堡主治得铜墙铁壁一般,颇有些军中气象。大门后是一片空旷场地,陈设着许多刀枪剑戟供人演练,陈酌便坐在一旁,心不在焉地低头染着指甲,时不时展开手指细细端详,她面前有几个赤手空拳的汉子,正与一个身材高壮的昆仑奴轮番角力,寒冬腊月里汗冒了满头,陈酌看也不看。老九一手掩嘴,附耳对唐宁川低声道:“大小姐这会儿正不高兴,还请唐总司先跟我进议事厅去。这里往前连着药圃和饭堂,等见过了堡主,我再领上您慢慢细看。”说着带着唐宁川再进了一道门,议事厅就在二道门的后面,背抵山岩,屋瓦墙壁,全用精铁铸就,黑漆漆地竖在那里,仿佛昆仑山里的一个黑洞,叫寻常人看了就心生怯意。厅前两旁各站着五个彪形大汉,衣着与恶人谷中的血魔武卫相似,皆手持一大一小两柄战斧,个个孔武有力,面露凶光。为首的远远瞧见唐宁川同老九进来,仅仅派头十足地点一点头,这就算是招呼过了。
现下已近巳时,不少人用罢早饭,三三两两走到议事厅前,也都只是站在外面等着,没一个先去里头的,可见凛风堡陈堡主约是个讲究高低的人,并非不拘小节的江湖草莽。他们看了老九,再看老九身边的唐门弟子,七七八八也猜得出是前日川宁镇上忽然冒出来的“白羽穿石”,白羽穿石在凛风堡又是什么好名头了?谷里那位拿捏凛风堡,靠的不就是白羽穿石、黄花案吗?凛风堡被狠狠下了脸,难道来一个自称白羽穿石的年轻后生,还要上赶着嘘寒问暖、鞍前马后?这老九素来捧高踩低,是个会看眼色的,今日竟巴巴的围着个新来的,他又晓得什么内幕了?
众人虽则冷眼观望,却实在想上前探个虚实,胡捷刚死,他那位子可是肥缺,断不能拱手送给外人。胡捷能顶上来,靠的是卖老婆,陈堡主喜欢睡有男人的婆娘,婆娘受辱,男人受气,他有两份的舒服快活,胡捷一死,胡捷的老婆就不那么好睡了,可凛风堡有老婆的少,陈堡主也不是谁都看得上,这条路子是行不通了,他老人家突然从谷里要来个“白羽穿石”,或许不全是受大家鼓吹,更有可能是他自己的意思?要不他怎么把养的九条“狗”全派去小苍林接应,那唐门弟子不过二十出头,接应他,够得上用“九”?
陈堡主弓马娴熟,喜欢架鹰放犬,大小姐嫌真狗吵闹,他就养了九条“假狗”。狗都是有主的,虽然做不成人,但进得了家——陈堡主看他们呢?如果把他们当自家人,为什么这当口上,会向谷里要一个“白羽穿石”?
众人各自揣测,一时难有定论,却见那唐门弟子上前一步,抱拳左右让了一让,朗声道:“在下唐宁川,暂列总司,见过各位朋友。”
一个丐帮弟子当即拱手笑道:“唐兄弟实在见外!走过三生路,你我便都是兄弟,何来朋友一说。怕不是兄弟你蜀中世家出身,只愿跟我们做朋友?”他大约三十一二,却生了一张有些孩子气的圆脸,倒叫下巴的胡茬显得别扭。他正要再说,一个拄着重剑的公子哥儿截口道:“老谷,你也太不见外了。西唐东杨,南叶北柳,你一个臭叫花子,学人家凑什么热闹?这位姓唐的兄弟说了,‘暂列总司’,眼光高着呢,你才升了魔君多久,仔细别给人抽了椅子、屁股落地。”
众人哄笑未歇,又有个高瘦汉子道:“谷爷如今管着巡山,正得堡主重用。胡捷那位子,堡主自有决断,谷爷先顶了他家里的位子,是想讨个好彩头?”昆仑苦寒之地,他居然戴着斗笠、披着蓑衣,也看不出是个什么模样,单听口音,像是江南人士。“谷爷分明想胡捷的位子想得狠了,嘴上却半句也不肯说,啧啧……我倒佩服唐总司,是个磊落人。”
“此言差矣!白羽穿石那厮如今身在玉门关外,生死未卜,唐总司便冒名顶替,四处招摇,何谈磊落!”
“……哈哈,大伙儿都是走过三生路的人了,站在凛风堡里谈什么磊落?你我当中若有磊落人,怕是待不下去……”
“你说谁是小人?”
“我说不磊落,不磊落就是小人?莫非你心里有鬼?胡捷死得蹊跷,又说是有内鬼,我都给这内鬼搞烦了,难道是你?”
“……”
唐宁川在川宁镇上惯受言语,受这几句“枪棒”,当真皮不痒肉不痛,半点不为所动。江湖人到底不像镇上那些浑人一样爱嚼舌头,说过也就过了,叫骂声不绝于耳,倒很热闹,忽然听得老九扬声道:“恭迎堡主!”
唐宁川循着老九的方向望去,但见一个面有风霜之色的高大男人阔步走来,嘴角与陈酌依稀有几分像,只是较陈酌更为刚硬,一双浓眉,两眼如炬,若不是声名贯耳,谁也想不到这会是个奸杀义嫂的无耻之徒。
众人尽皆肃立,唐宁川也在其中,一齐向陈钧躬身行礼:“恭迎堡主!”
2025/05/03(土) 19:12 萧萧 Permalink COM(0)
章十四

凛风堡的老人们都认识白羽穿石。白羽穿石唐白羽,夜盗黄花,疾驰入谷,花送到郑魔尊手上,唐白羽就成了唐总司。总司这位子说高不高,上头有邪尊等等的一串子人;说低也不低,扳着手指头一数,还管着他七八九个哆哆嗦嗦的巡谷凶神、镇谷鬼帅。恶人谷里多得是奇人奇事,说到底,一样人有百样的活法,有人做总司有总司的威风,有人做魔君有魔君的窝囊,品阶高低,权当面子,本事如何,才是真的里子。
唐白羽成了唐总司,不知多少人背后红了眼睛,也有人琢磨出些别的意思,虎皮椅子烫屁股,并不是人人都能坐的。黄花案一出,凛风堡中人人自危,且不说身边是否有浩气盟的探子,这案子由谷中总领刑罚的陆从舟查办,陆从舟可是铁板钉钉的郑系,他来办和郑玉成来办,又有什么分别?然而凛风堡陈钧的手下,叫郑玉成来办,能有什么好果子吃?凛风堡陈钧的手下,若在平日,郑玉成又凭什么来办?
凭的就是白羽穿石牵扯出来的这桩黄花案。白羽穿石是个外人,前脚才踏进恶人谷的,他与陈堡主无仇无怨,更没有事先与堡中之人筹谋计划、里应外合,有意设计来嫁祸凛风堡。白羽穿石交游广阔,有两个顶顶好的朋友,一个叫作魏彬,一个叫作唐介,并没有恶人谷的朋友,郑玉成推他做枪头,谁也没有意见;陈钧从来护短,瞧他是眼中钉、肉中刺,大家一样没有意见。
身世不同,家学不同,郑魔尊与陈魔尊相看两生厌,追根究底,也只是不投缘,早年或许还可调和,黄花案之后,郑陈两人就算是彻底撕破了脸,永远难以修好了。凛风堡乃是恶人谷外第一险关,陈魔尊当是极道魔尊中第一势大,陈魔尊的凛风堡,便敞开大门,由那陆从舟一个小小的摧星邪尊,大摇大摆地进来捉拿刑讯、逼供惩罚。陈钧座下一向气焰嚣盛,事系通敌,也是无从辩白,落到郑系手上,既要吞声,又得忍气;不是浩气,也难剩活气。此案光是与陆从舟平级的摧星邪尊,凛风堡就折了三个,底下诸如总司、鬼帅,林林总总不一而足,更不要提那些品阶低微的杀星凶煞,死了都未必记上一笔。凛风堡的名册原是三十二折,陆邪尊打道回府,此案了结,已变作二十四折。八折的人命官司,累尸不说如山,也要高过凛风堡的大门去的,回报谷里,郑玉成把陆从舟治了一个贪功冒进,褫夺原职、驱逐出谷、思过川宁镇,便算作给凛风堡一个交代了。
唐宁川听到此节,不由地轻轻一笑,随口道:“既然如此,我拎着陆邪尊的项上人头去凛风堡,不是比什么都了得了?”他脸上眼中,分明一丝笑意也无,话却说得十分轻巧,一时叫人难辨真假。
小苍林中夜幕低垂,天愈是黑,愈显出满地的银光灿灿。时值隆冬,昆仑山下草石树木,望之皆白,鸟兽虫蛇,全无踪迹,好一个白茫茫干净大地。天是泼墨似的天,地是灿银做的地,天地间的颜色寡淡,或是调了黑,或是混了白,别有几分寥廓意境,只雪地上两行并行的马蹄印,还在不疾不徐地往前延伸。马都是白马,银鞍白马,雪地上看并不稀奇,马背上坐着的两个人各围一领暗红的大氅,叫穿林而过的冷风吹得袍摆飘飞,再由地上夺目的寒光一映,这暗沉沉的红倒好似有了生气,仿佛绵延雪林中的两点火星,风吹不熄,将欲燎原。
积雪深重,老马也只得小心行路,然而两人双骑,并肩同行,行得缓竟像是闲情逸趣,有意而为。陆从舟少有地卖他面子,闻言笑道:“周瑜黄盖,愿打愿挨,倘使来日设计如此,头也舍得。”他脸上倒真有笑意,似乎舍得自己这一条命,是弹去指甲盖上的一点灰,满使人舒服快活,说着更伸手将唐宁川下巴一掐,刮得发青的下颌上能摸到细软的胡茬,陆从舟用力揉了一揉,不知想到什么,喉咙里滚出来似讥似讽的一声哼笑。
“这样是有几分像了。”他没头没尾地说,一双蓝眼睛冰刀子一样,在唐宁川脸上刮来刮去。昆仑的月亮比别处的都亮,有这样白的雪,什么都映得比别处的亮,月亮是,刀子是,腔子里的心思也是。唐宁川移开眼睛不看他,一对上那双寒湛湛的蓝眼睛,他就觉得又在川宁河的冷水里浸了一回,凉意针似的,从四面八方刺进骨头里,人对冷总是记得清楚,唐宁川忘不了这个。他心里正想着冷,忽然脸上也落下个冷冰冰的物事,冰得唐宁川怔在那里,陆从舟早已撤开手去催马向前,他定了好一会儿,才摸出自己脸上戴的是跌落在川宁河里的独当一面。
门中弟子凡能出师行走,皆由堡中赠予铁面,称作“独当一面”,唐宁川一十七岁出蜀入盟,除恶扬善,快意恩仇,戴这独当一面,当真无心无愧。他是好人家出身,家中叔伯众多,都是外堡有头脸的人物,他父亲更是矫矫不群,冠绝侪辈,只可惜英年早逝,尸骨无存,牌位旁仅存下残缺的独当一面。唐宁川记事起,日日夜夜,无不与这铁面相对,待他自己也可堪托付,由老太太手里领来独当一面,这铁面对他而言,不单单是一份荣光,而且是父子之相继、血脉之渊源。
若非父亲早逝,他亦不会早早出蜀,不出蜀,还谈什么盟谷之争呢?初次受辱川宁河时,铁面便跌落河底,此后种种大起大落,足使人意冷心灰,无暇去寻这独当一面,唐门弟子,遭人折辱至此,再去寻独当一面,也不过自欺欺人、徒增笑尔,唐宁川早已没这念头。事隔半年,如今戴上铁面,驰马昆仑,要去做凛风堡的唐总司,在川宁镇那烂泥潭里咬牙才能捱得过的日子,竟像是眨眼间飞了,日子转回到在川宁镇上买酒喝的那一天,然而少年意气、心头热血,到底是磋过磨过、凉过冷过,烂泥塘终究存在心里,装不装得下凛风堡的龌龊腌臜,却还另说。
想及此处,不禁低笑出声:唐宁川已经不是唐宁川,这独当一面戴与不戴,又有何要紧?
他原来心直口快,说多错多,光是口舌便宜,便给姓丛的占去不少,恶人谷里必得处处小心,一个不慎行差踏错,不是折一条命摆得平的,这脾气自当收敛,话虽如此,只半年光景,要脱胎换骨,确也仓促,唐宁川才将二十一岁,变了心性,实属不易,知道进退,已经难得,再要他牙尖嘴利、要他谈笑杀敌、要他巧舌如簧、要他天花乱坠,不如要他吊死在凛风堡来得快些。不吐不快的话,憋着不快;模棱两可的话,两头去说,唐宁川在川宁镇上半年多,见多了镇上的闲人们话中有话、口舌生非,他在凛风堡里,但凡不叫是非生到自己头上,就足够使人放心,何况他还跟陆从舟学来点阴阳怪气,阴阳怪气,才好撒气,这是免不了的,怪不得唐宁川,如此去到凛风堡,也算是够用了。
人家赠他铁面是添彩,他这一声笑不像笑,旁人听了便叫作“扫兴”。陆从舟惯是扫兴的人,甚而活了二十八年,也没什么叫他兴高采烈的事,他听了当是没听见,行到皮帐前翻身下马,一边将马缰系在近处的树干上,一边不咸不淡地道:“凛风堡周遭每三个时辰一巡,每六个时辰一轮,若遇风雪,轮岗加倍。本来凛风堡地处偏僻,天然拥悬崖峭壁,易守难攻,若遇急风大雪,自成屏障,岗哨的兄弟皆可落得自在,出了黄花案后,每遇风雪,岗哨愈严,底下的喽啰叫苦不迭,上面却也不敢放松,凛风堡上上下下,都当这黄花案是个心结,你既然顶了唐白羽的名号,进堡之后,愈是细处,愈得特别地留意小心,免得——”
唐宁川截口道:“不过是遭人暗算,川宁镇上领教过了。”
那小苍林中有一处营帐,原是当地猎户所建,猎户进山打猎,有时月余方才还家,小苍林坐落在山谷之中,昆仑冰原上刀子一样的刮骨风到了这里,风势几乎称得上缓和,林中落叶层层相叠,纵然深雪积覆,也不会似冰原上那般上起冻来,故而隆冬时节,常有野物在这里翻找吃食。猎户搭建营帐在此暂住,既免去风刀割面之苦,又省得翻山越岭、往来奔波,着实是个便利居所,后来这地方叫巡山的恶人发现了,凛风堡到恶人谷,是来是回,都得用上一天,沿途冰寒侵袭,直走得人困马乏,若在此处休整,最好不过,老实不客气,就将这营帐收归谷中了。他两人趁夜出谷,早预备夜宿小苍林,待到天明,再上凛风堡,陆从舟掀开帐帘压在顶上,正要矮身进去,听了这话回过头来,漫不经心地把他上下望了一望,有意长长地“哦”了一声。
唐宁川揭下铁面收到怀里,也学他不咸不淡的口气,迎着他的视线道:“我当是被狗咬了。”
陆从舟哈哈大笑。“你能这样想,倒也不错。”他说,“只是凛风堡里,狗多得是,你把自己摆得太高,他们个个儿都想攀扯。”说着转身进了营帐,他身材高大,而营帐矮小,背过身去,里头便给挡得严严实实,一时仅有些翻找东西的窸窣响动。
唐宁川冷哼一声,并不答话,陆从舟的声音从营帐里传出来,兀自带着一股莫名的笑意。
“这是我的肺腑之言,唐左使千万记得:恶人谷里不要做人,呆不长的。”
唐宁川寒声道:“一会要做白羽穿石,一会又要夹着尾巴做狗,你可想好了,到底叫我做什么?”
陆从舟从帐内取来火石和柴草,在帐前的背风处升起火来,又将一段朽木当个条凳踢到旁边。他坐在朽木上,神情专注地拿树枝拨弄着瑟瑟的一点明火,直至那一小团火越烧越旺,暖融融的红光爬到他脸上,才把树枝随手丢进火里,轻描淡写地道:“叫你做什么,你就做什么?早学会听话,先前的苦也都不用吃了。”
唐宁川给他堵得发笑,心里陡地烧起火来,“我能做什么?”他三两步走到陆从舟面前,拽着他的领子问,“我做我不行,我做个人也不行!从头到尾都在惺惺作态,现在又来装什么好人?”他突然嘶嘶地笑出声来,声音不大,嗓子却哑得透了,竟有些不像他。陆从舟动也不动,任他把自己拽起来,眼珠子都没有转一转。他淡淡地看着唐宁川,看着他起伏的胸膛和赤红的眼睛,觉得仿佛看到了走在剑阁蜀道的自己,愤和恨都是无谓的,既不敢赤裸裸地宣泄,也没有旁的人在乎。不知道恨谁,恨谁也没有用,命中注定要使人到此地步,要愤要恨,也只有自己,可所有的愤恨都来自于无能为力,懂得什么叫作“无能为力”,就已经是莫大的一种痛苦。
“我能怎么做?”唐宁川最后问,“……你让我选过吗?”
他松开手指,指间有穿林而过的冷风,就像离开瞿塘峡的那个晚上,圆和满、光和亮,都在江上,不在手中。
雪地上有一痕长长的影子。
“我有时会想,世上究竟有多少人像我这么倒霉。”陆从舟道。他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,漫不经心地捏着手里的两块火石。“我出身奴籍,这是第一倒霉。奴籍是贱籍,我的命也是贱命,我倒甘愿一辈子为奴为仆,可是愿与不愿,并非我能左右。我父母天生奴籍,从未告诉我我是何族、故乡何处,这是第二倒霉。”他笑着摇了摇头,“这第一倒霉和第二倒霉,原也算不得什么,然而破立令下,我这无归无属的一身胡血,却累得我师傅被困长安,难以脱身。她是个汉人,追剿异教教众,汉人还不好躲吗?这是第三倒霉,师傅身死,我亦罪无可恕。我恨自己这张脸,我恨自己这一身胡血,我恨自己未报师恩、死不能死。”
冷月无声。
“长安有大光明寺,剑阁有大光明殿,我跟着教中的其他人从长安逃往蜀地……当年长安城中,皆是我明教弟子,白衣如云,红袍似火,泱泱齐聚,举火几欲焚天,哪想到会有今时今日?仓皇出逃,颠沛流离,这是第四倒霉。一路上的人越走越少,不该死的,也为我死,苟活于世,这是第五倒霉。剑阁峥嵘而崔嵬……我终于走到剑阁,滚也好,爬也好,能到大光明殿,我以为又有了依靠。可是大光明殿中哪有我的一席之地?教主叛教,光明寺的火,我师傅的血,大家一路上拼了命的活……由他们轻飘飘说上一句,全都成了可有可无的笑话,我们一路走到剑阁,走上大光明殿,才发现自己已成了叛教之徒……剥除圣火,开除教籍,这是我第六倒霉。”
唐宁川道:“我不欠你,这桩桩件件,从来也与我无关。你我同袍,趁人之危,是为无耻;落井下石,是为不义。人生在世,谁没有个三四五六?纵有千般无奈、万般苦楚,强加于我,又是何道理?”他气息平稳,想来经由磨砺,也知道收敛心绪、喜怒无形,说话时语调渐缓,更平添几分不容辩驳的专断意味,如此口吻,竟像极了陆从舟。他不等陆从舟答话,又道:“我知道恶人谷中不讲道理,既然没有道理,何必再说无奈苦楚、牵强附会?作恶即是作恶,也不必再说苦衷。杨许之流蝇营狗苟,似陈似郑恶贯满盈,杨许陈郑,一般不堪,你向来这么教我,自己倒不敢承认?你姓丛的和姓陈的,难道不是一样?”
冰天雪地之中,彻骨的除了寒意,似乎又有一些叫作“天意”。陆从舟嗤笑一声,对着火光慢慢拍干净自己手上的火石碎屑,四下寂静,拍手的声音就显得尤为讽刺,说是应和,也不为过。“我在浩气盟时,领总判一职,明日你上了凛风堡,我们就是平级,这些话便当作交接。凛风堡中原有内线,黄花案中,他和我只能留一个,我在谷内有刑罚审讯之权,凛风堡诸人暂且不提,陈钧行事暴戾、脾性莫测,凛风堡中数载经营,始终未能取信于他,甚至案发之后,为保胡捷,陈钧愿意用他来换。如果是你,你怎么选?”他顿了一顿,旧事重提,仍好似陈酒酸涩,不能一饮而尽,“他到底有没有露了行迹,我们都不敢赌,他也不要我赌,我看到他,他就已经选好了——其实对我们而言,姓陈的手下死人,和姓郑的手下死人,都算是好事一件。有人愿意把命给你,让你从瞿塘峡到恶人谷来,有人愿意把命给我,让我在凛风堡多杀几个……我早已杀过同袍,欺压你亦觉得心生快慰,和他们一样,甘愿承认。不过是有些执念,并不敢像郑玉成,倒被你看穿了。”
天地广阔,月色清幽,山林覆雪,万里一白,至尽处接入沉沉夜幕,足使人呼出一口浊气。他笑着望向唐宁川:“留待此身,欲有所为,若为事计,万死不辞。我同郑贼不死不休,你尽可放心,等到上了凛风堡,这点便可以拿来大做文章。凛风堡恨极郑玉成,你若是郑系,他们自然提防,但你又决计做不成郑系,因为我师傅的事,郑玉成对你动了杀心。你如何恨我,在里头就如何行事,我们斗死了,高低都折的是恶人谷。我的这些三四五六,如果需要,你也放心去说,你在陈钧面前站得稳,盟中才有图谋之机。”
他嘴唇张合,生生死死,说的全仿佛是别人的事,火光跃动,把他脸上的神情也带得模糊不清,唐宁川在他旁边坐下,他低声道:“此间事了,亦或是郑贼先死,我的命就随你处置。”唐宁川一直觉得他声音里有些沉沉的刀兵气,性事之中每每面红耳热,分辨无暇,头一次这样坐着说话,那些兵刃却像是包在他的胸腔里,同血肉缠裹着生成一体。他突然生出种怪异的念头,想亲自划开陆从舟的胸膛,看看是否真有这样的伤人和自伤,他的嘴比他的心念动得更快,唐宁川听见自己说:“我若取你的命,一定是凭我自己本事。”
以真实面目相对,这还是第一次,却也难保不是最后一次,两人的口气,居然都称得上是心平气和。陆从舟微微一笑:“你是很有本事,兴许真会有这天的,不过当务之急,是先把胡捷的位子顶了。凛风堡的情报讯息,本来由他把持,他虽然卖妻求荣,倒并不是全无本事,有他在,很多人出不了头。”
“看来陈钧手下也不是没有空子。”
“讨好他要给他睡老婆,几个人做得到呢。这和结发情意无关,关乎他们自己的脸面。我杀了胡捷,就把他的尸体送到长乐坊,叫他手里攥着纸条,说是有内鬼,凛风堡的人已经看过,至于是不是真有内鬼,他们将信将疑。胡捷是我杀的,有人亲眼看见,他断臂的截口,也看得出是明教的刀法。凛风堡中没有明教弟子,是谁传信,是谁示警,是不是我贼喊捉贼,他们暂时找不到头绪。这事可大可小,端看你如何利用,凛风堡因为黄花案吃过大亏,黄花案的由头,就是内鬼。现下你是白羽穿石,前有黄花案,你也可以有红花案。”
唐宁川道:“凛风堡应当深恨白羽穿石,可向谷里要个假的又有何用?”
“一来名头虽假,本事做不得伪;二来冒名顶替,必定权欲熏心;三来胡捷身死,职位空缺,有这嫌隙,正好少个对手。”话音未毕,便听得树林外的冰原上隐隐有铁蹄踏雪之声,他向唐宁川点一点头,两人皆是耳力超群,已晓得这是凛风堡的岗哨下山,再有半柱香的工夫,就能走到这里。
唐宁川闭一闭眼,随即朗声道:“来者可是陈堡主麾下?今唐某领总司一职,特上凛风堡听候差遣。”
内力送得远,数息之后才有人遥遥相应:“凛风堡陈堡主麾下,恭迎唐总司!”
一句方止,又是一句:“凛风堡陈堡主麾下,替唐总司接风!”
“凛风堡陈堡主麾下,替唐总司接风!”
“凛风堡陈堡主麾下,替唐总司接风!”
……
一句比一句响,共有九句,全不用内力,只以丹田气息发声,气势豪壮,九句喊完,又齐声呼喝:“凛风堡陈堡主麾下,恭迎唐总司!”
但见九骑着暗红皮甲的精壮汉子自冰原飞驰而来,人数虽少,势极雄豪,算是凛风堡给足了唐宁川面子,小苍林里却传来不合时宜的一声讥笑:“这么大的阵仗,我倒沾了唐总司的光了。”
唐宁川道:“陆邪尊若肯改换门庭,未必没有这样的排场。”
说话间羽箭破空、刀兵相击,那九骑精壮汉子纵马走到近前,便见他二人身影飘忽,正斗得不可开交。恶人谷里姓陆的邪尊只有陆从舟一个,凛风堡决计容他不下,可姓陆的武功厉害,轻易杀不得他。九人此行下山,不过是趁接风,探一探这个唐总司的虚实,他既然能同陆从舟打得不分上下,想必确实有些过人之处,本事是有的,若要拿捏,来硬的吓不倒他,须得另找法子徐徐图之,当即抄刀在手,环包着围向陆从舟。那胡人却十分识相,也不恋战,一击不中,足尖点地,倏忽退出数尺,继而隐退身形,消失无踪了。夜风里传来他轻飘飘的一声笑:“唐总司心硬如铁,我是顾念旧情的。今日暂且别过,后会有期。”
众人再看向唐总司时,只见他面色沉得可怕,倘使真跟姓陆的有旧,恐怕也不是旧情,而是旧恨,今日别后,另还要添上新仇。
2025/05/03(土) 19:12 萧萧 Permalink COM(0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