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二十八
油灯昏黄，土胚泥壁上印着两团模糊的影子。雪断断续续下了一夜，四更天的时候，顶上的石板被人自外面轻轻掀开，那两团影子悄无声息地蹿起来，见外头先伸进来的，是一把纸伞，正簌簌落下雪片，各自松了口气，又坐回桌前。
那人夹着浸湿了的油纸伞，从上面翻身下来，他穿一件灰白色的缎面长袍，等他坐定，两人也围坐过来，凑在一起。
“元大哥，兄弟们已经安置好了。”祁同说，他是个精干瘦小的汉子，面目黝黑，其貌不扬，玉门关往长安走的商道上，一块石头砸出去，就能砸中一个这样的。他给姓元的倒茶，也倒了些水在桌上，蘸着水点了几点：“咱们的人都散在长乐坊周围，半炷香的工夫，就能集中。”
“这里点子太多，我在长乐坊兜了一圈，听说巡山的队伍下了凛风堡，总归会往这里来。银钩赌坊倒是人杂，不过咱们陡然出现，”马长也道，他拿眼睛瞄了瞄地窖深处，放低了声音，“带着伤员，恐怕弄巧成拙，反被他们对上。”
“老马说的是啊，小飞性子呛，又受了伤，若在外头跟人别嘴，过手不打紧，万一露了马脚，岂不坏事。”
那元大哥看了祁同画的几处点位，点了点头：“你们想得细。这雪一直不停，对我们却也有利。我今夜去猴子山探了一探，你们猜我碰见谁了？”
祁同笑道：“不碰见陈钧那老狗就是好的。”
元大哥也笑道：“这样想倒也不错，船到码头先拜神，猴子山走到昆仑，得先拜一拜地头神，拜不得真神，就供假神。我去猴子山没见到陈老狗，见到凛风堡如今的五把头，管着巡山的谷振声谷魔君。”
“这个人我知道，人称翻江恶蛟。”马长说，“他娘的，他是丐帮出身，丐帮尹天赐尹帮主侠义为先，郭岩郭帮主何等的义气凌天，门户不幸，竟叫他这般孬种学了武艺，为非作歹，祸乱江湖。你听他叫作谷振声，名字起得文绉绉的，据说家中本是冀州富户，遭人陷害、谋夺家产，于是沦为乞丐。他父亲惹上人命官司，下狱填命；母亲充官为婢，不堪受辱，撞柱而死。姓谷的年方六岁，流落街头，被路过的丐帮弟子带回君山，一命得活。他学成之后，便夜奔冀州，报仇杀人，而且迁怒无辜，不但缢杀朝廷命官，还将府衙之中的吏仆之流，一并屠尽。”
“冤有头债有主，他也有些因由。”祁同道，“不过这样一杀，再不能翻手回去了，他就进了恶人谷？”
马长道：“父母之仇不共戴天，就像你说的，总算他还有些因由，但是衙中小吏、驱使仆役，与此无干，何其无辜。滥杀无辜，是为一错。”
元大哥接口道：“一错尚能回头，二错神鬼难容。他既犯下大错，为师门不容，竟手刃恩师，意图遮掩。侍师如侍父，师父更对他有救命之恩，没有师父，早死在冀州道边了，如此实犯了武林大忌，欺师灭祖，是为二错。习武之人若不能修身律己，逞凶斗狠，随心所欲，一身武艺岂不为虎作伥？心猿不拘，意马由缰，为所欲为，无法无天，此为三错。”
那元大哥说话声音十分冷淡，神色也是淡淡的，祁马二人却似有所感，皆神情激愤。祁同快人快语，就道：“那凛风堡是什么狗屎地方，藏污纳垢，臭不可闻！不说姓谷的一错再错，他因家仇而起，到底算他有因，那姓唐的可有因果？贺统领赤诚待他，从无偏私，他倒好，干的什么鸟事！”
马长也恨恨地道：“唐宁川叛盟投谷，背势弃义，这些无耻小人，尽在凛风堡中，只盼着一把火把那鸟堡烧个干净！”他情绪激动，声量不由高了，地窖深处传来几声沉闷的咳嗽，两人连忙停住话头，互相使了使眼色。
过了一会儿，咳嗽声渐渐平复，约莫他们口中的小飞又昏睡过去，马长压低嗓子说：“……姓唐的鸟人无耻无义，实在该杀！贺统领一身功夫已至化境，若非对他毫无防备，姓唐的怎能得手！若不是贺统领横遭不测，那不空关有环江之险、靠山之峻，怎会——”
“你别招他了，让他安心睡吧。”祁同接口说，他们似乎都很照顾那个叫“小飞”的年轻人，祁同说话的时候，有些担忧地望了望地窖深处，小飞就躺在里面的草铺上。他又等了一会儿，暗处很寂静，没有别的声音，才小声对老马和元大哥说：“小飞是从不空关逃出来的，听说……总之，我猜他跟姓唐的有些交情。你们想，年纪一般大，都在贺统领手下……大夫说他伤了肺，不好动气，别叫他太激动了。”
马长叹了口气，低低骂了一声，也不知是骂谁。“唐宁川投谷，范连投谷……娘的，这些个孬种，人人得而诛之！”他咬着牙说，“老天真是不长眼，贺统领尸骨未寒，范连个狗娘养的，就把什么兄弟情义都抛到狗脑子后头了……”
油灯的灯芯快没下去了，火苗时高时低，光在几人脸上起伏，像一段盖到脸的水波。祁同两眼有些发直，怔怔地不知看着哪里：“……老天真是不长眼啊……贺大哥，你在天有灵，保佑嫂子和小峥逢凶化吉，化险为夷吧。”
马长也喃喃道：“贺大哥，你在天有灵，保佑嫂子和小峥吧。”
元大哥轻轻点了点桌子：“范连开门献关，嫂子和小峥也被他扣在手里，我们在白龙口雁回林救人不成，把他惊了，一路上不好再出手。过昆仑冰原是最后的机会，虎口拔牙，也是要干的，等到他上了凛风堡，范连那狗贼就罢了，嫂子和小峥……只怕凶多吉少。”他食指蘸水，在桌上描画，边描边道：“东西两边落雪谷地，兄弟们先都按兵不动，那昆仑冰原上有一处冰缝，可容纳数十人，我带你和老马坐守那里。”
“何时动身？提早布下绊锁，免得姓范的故技重施。”马长道，“绊锁要准备半天。”
元大哥点了点头，老马拿嘴巴努一努地窖深处，又道：“小飞身上有伤，让他撤后，恐怕他……”
他欲言又止，倒是祁同笑了笑，摇了摇头说：“怕这怕那的，咱们拢共是八个活人，分了三处，小飞再不跟着我们，咱们从冰缝里跳将出来，三个人对上姓范的一群人，谁埋伏谁就不好说了。”
三个人埋伏一群人，那确实是很滑稽的场面，连冷冷淡淡的元大哥也笑起来。马长笑骂道：“娘的，给你一说，有点耗子拿猫的意思。”
元大哥道：“好消息是谷振声歇在猴子山，一时半会不会出来。”
祁同哼了一声：“猴子山倒愿意在他身上使银子。这样也好，少一个硬手。”
姓元的又道：“不错，你我想的一样。谷振声这次巡山带了不少人，都歇在猴子山，不玩够本不会下山。跟他巡山的，还有一个人，我若不说，你们决计想不到。”
“还能有谁？不过是些凛风堡的狗腿子。”
元大哥在桌上写了个“唐”字。
“他也在？”
元大哥摇了摇头说：“大风大雪，人马难行，他们也走冰缝，听说在冰缝里遇到些很邪门的事，折了好些人手，闹得老大不快活……我没在猴子山看见他，巡山的喽啰说他跟谷振声起了冲突，谷振声盘算他身上什么飞爪，硬叫他下了冰缝……那冰缝下头还是冰缝，黑漆漆的没一星亮光，他是生是死，后头就不知道了。”
“如此死了却便宜他，”马长道，“要我说，千刀万剐，挫骨扬灰，才算告慰贺统领在天之灵。”
“吃里扒外，下场可有好的？”祁同道，“想当年贺大哥帮了多少人，求他的时候，拖家带口，好话说尽，做牛做马，欲生欲死……贺大哥就是应得太容易！如今势头比人强，见了几条恶狗，竟安心缩在壳里做乌龟王八了！孤儿寡母朝不保夕，但凡有点子血性，都不能干站着看吧？怎么忍得下去！”
老马道：“你省些唾沫吧，唾沫若能钉死人，那鸟堡上的陈老狗早死得挺了。”他冷笑一声，“谷振声不在，巡山的队伍不在，飞沙关的人手只送到长乐坊。咱们便照元大哥说的，埋伏在冰缝里等着，马车遭了绊马索，凛风堡的人一时半会又不及来，正是咱们动手的好时候。”
姓元的道：“咱们不要恋战，救人要紧。祁兄弟，你务必知会东西落雪谷地两处的兄弟，不等讯号，不要出手。等绊了马，拖住了范连，再两侧包抄，带上嫂子和小峥先走。”
祁马二人皆称省得。
北风吹了一夜，终于退走，天地上下皆白，天光一照，四下反着灿烂银光，刺得人睁不开眼睛。
雪停了。
“娘，雪停了。”
“雪停了是好事，”为娘的语音和缓，与少年人的惶惶大不相同，“傻孩子，别怕。”她用一只手盖住少年人的眼睛，拇指按在眉弓上，轻轻地蹭了蹭。“你看这样的雪地，白花花的好看，却很容易刺伤眼睛。以后爹娘不在了，你要照顾好自己——”
“——娘，你别说这样的话。”
“生老病死，早晚有这一天的。”那为娘的温温和和地说，“一转眼十几年都过去了。我跟你爹上华山，也是一个大雪天，华山是很险的，你以后若有机会去，一定要仔仔细细地看着脚下。我跟你爹想着，来都来了，时节虽然不巧，但下了雪，山上一定很美，再来他有一个朋友，乃是玉虚门下弟子，久未相见，不如趁此一聚。”
少年人闷闷地道：“爹就是朋友太多。”
“你爹是江湖人，江湖人朋友多是好事呀。真正的朋友，急人之所急，救人于难救。”她搂着少年，手仍停在脸上，细细摩挲着眉眼轮廓，“咱们一路走来，那么多叔叔伯伯舍家弃业、不计生死，只为了咱们娘俩，不都是因为你爹，因为是你爹的好朋友吗？”
“那范、范连……”
“因为人是会变的，现在的你就和以前的你不一样啊。”为娘的短暂地笑了一下，“现在你就知道，有人对你笑，给你吃好的喝好的，不一定是对你好，其实是对你有所图；有人表面上不苟言笑、一本正经，其实假仁假义，满肚子坏水……”
少年冷哼了一声：“唐宁川，爹真是看错了他！”
他还要再说什么，只觉得娘亲搂着自己的臂膀一紧，便闭了口，转而仰头去看娘亲：“娘，你别伤心……等孩儿日后学成功夫，一定提了他的头，告慰父亲在天之灵！”
为娘的摸着他的头发，慢慢摇了摇头：“娘说过了，人是会变的。如果你以后什么也不想学，平平安安地过日子，娘和爹也不会怪你。娘是不信鬼神的，你爹若在天有灵，就保佑你平安康健，一辈子不为江湖俗事所累，想做什么，就做什么。朋友嘛，也不需要那么多真朋友，交几个就够啦。有几个酒肉朋友，一同喝酒，一道吃肉，闲时悠游，忙时自便。万一你交了许多顶顶好的好朋友，就要为他们掏心掏肺，才算对得起人家的真心，人家也要为你肝脑涂地，如此方能两不相负。你看那些叔叔伯伯，刀光剑影里来去，咱们受了这份恩情，要牢牢地记在心上，不能叫人家白搭上性命。”
“娘！这都是什么话……”
“这是娘的真心话，”为娘的说，“小峥，好孩子，不要总想着爹娘，爹娘总有不在的一天，你要照顾好自己。好孩子，不要哭。”
“我没哭，”少年哽着嗓子，“娘，你还没说和爹去华山的事呢。”
“华山啊……”
雪停了不是好事，凛风堡的人都知道。下雪的时候不扫雪，这边扫这边下，雪又夹风，总也扫不干净。雪停了，第一件事就是扫雪，这是一刻等不得的事情。凛风堡就建在昆仑山上，山风凛冽，山上的雪比山下大得多，且不耐积，万一耽搁了冻起来，人走马去，踩得铁板一样，那是浇热水也化不开的。再者昆仑山上也都是雪，倘若堡里动了响，上头积雪崩塌下来，这一堡的人岂不全包饺子了。是以凛风堡的人喜欢下雪，下雪了没事做，倚仗山险松快躺着；不喜欢雪停，雪停了立刻就要扫雪。
天是不管这些事的，它只管耍，凛风堡里有头脸的也不管，这些都是杂事，除了叶魔君操心，烦不到别人头上。唐宁川吃过了早饭，饭堂里没见到陆从舟，不知道堡里如何招待，叶世平把他安置在客舍，说是客舍，也就是收拾了一间带小院的空房，陆从舟这样的，凛风堡管他吃住，已经算是给他脸面。唐宁川本来要去找他麻烦，想想又觉得没意思，总在一起拉扯，旁人看了，谁晓得想的是势如水火还是打情骂俏？于是改往医馆去，他近来总感到身上发寒，老也不好，孙大夫嘴长，开的药倒有些用处，吃了身上好受些。
行医问诊的大夫金贵，职级相同，也要比别人多一层优待。大夫早上是不坐堂的，那小药童站直了只比桌子高一点，这会儿已经煎好了药，正高举着两条细胳膊，使劲端着药罐往下滤药渣。药罐子重而烫，他小人矮又瘦，胳膊抖得像烂面条。唐宁川过去帮他端住了，把他吓了一跳，整个人向后一耸，撞在唐宁川怀里。
对方是个总司，比一些坐堂的大夫职级还高，巧不巧他这一撞，腰里掖着的小纸包也滚落下地，停在唐总司那双软皮靴子的靴尖旁。
唐宁川笑道：“你下毒害我？”因为这孩子已经吓得上下牙打起颤来，于是搁下药罐，一手搂着他的肩膀拍了拍。那实在是个瘦骨嶙峋的半大孩子，尽管裹着寒衣，也摸得到背上支着的骨头。
他刚到不空关时，贺峥同这孩子一般大，不爱吃饭，贺雍端着碗追着喂饭，从山道上追到孤山集，又从孤山集追回山道上，追到碗里的饭凉了，贺雍吃，孤山集卖小吃的摊子也出来了，贺统领再买给小峥吃。小峥吃着，不空关说一不二的贺统领耸着脖子猫着腰，做贼似的四下望着——要叫夫人看见了，他父子俩是进不去家门的。大家常拿这个同贺雍打趣，贺统领也不生气，他实在是个气量很大的人，年轻的同袍们跟他开玩笑，他从来不恼，在集上遇到了，还常请大家伙儿吃东西：小峥吃什么，他也给这些年轻人买什么。唐宁川生了一副倨傲模样，初来不空关时，叫人有些误会，贺雍当作是不知道，他笑呵呵地喊上唐宁川跟他去出任务，跟贺统领出任务是顶好的差事，因为十次有八次是跟他漫山遍野地找孩子，等同于是出去玩了。那是太平时候，瞿塘峡的山道上，常有人闲坐着吹小曲的。小峥也好找，风吹草动，都逃不过江湖人的耳朵，何况一个小孩子。唐宁川腰间别着千机匣，面上扣着铁面具，规规矩矩地跟在贺雍身后，他小时候没有敢教师傅找不到过，那是要挨罚的，师傅会生气，但贺峥经常叫爹娘找不到，贺统领生了气，仿佛并不令小峥怕。唐宁川会想，贺统领怎么不罚的，小孩子应当怕罚，就像小峥不爱吃饭，放在自己身上，简直是不可能的。师傅就会罚，罚竹板子，竹板子还不算疼，疼的是竹板子打劈开了，变成一条条细细的竹篾子，如果沾了水，那是最难受的。罚不许吃饭。罚一罚，早把小峥治好了。贺雍找孩子，一路上也不是很着急的样子，一边找，一边跟唐宁川说些不空关的掌故旧事，遇到山道上有人吹竹笛，他也折一片树叶和着吹，气定神闲的，像跟别人打招呼。
唐宁川没见过自己的父亲，他后来明白了小峥为什么不会挨罚，做父亲的总是舍不得。
找到了小峥，他们总会在集上再耽搁一会儿，不空关的日子对孩子来说太憋闷，能出来一时半刻也是好的。有一次集上来了个外地的货郎，不止带来了楚州的新鲜点心，还带来一种木头做的小人，关节全由线连在一起，为这木头小人，另配上十八班兵器，都可以卡在小人手里。那货郎扯着线头，小人便在他手下舞刀弄枪，一板一眼地耍起招式，看得贺峥张大了嘴巴，糖果子都从嘴里掉下来。这自然要被小峥收入囊中的，唐宁川没料到自己也有，小峥送给他时，别别扭扭地往他手里一塞：“给你的。”
“这——”
“是我的压岁钱！我知道，你总跟爹出来找我……”小峥喊道，“我爹说……算、算了，不要还给我，我送给赵小飞，让他教我耍大枪！”
“枪有什么好？”唐宁川道，“一寸长一寸强，我教你打石子，比大枪打得还长还远。”
回去以后，他跟赵小飞为贺峥耍大枪还是打石子打了一架，彩头是那个木头小人儿，大家伙儿吃罢了晚饭，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看他们较量。这个说：“哎，小飞，上马了踩他！”那个说：“唐宁川，下来，有本事别在天上打！”其中尤以贺雍叫得最响，小峥骑在他肩膀上，拍着手看他们两打来打去，从地上打到天上，天上又打到地上，小手拍得红通通的。
一打打到了半夜，倒不是真打了几千招，看的人技痒，谁都想上来比划两下。这个败了那个上，那个乏了这个替，人人脑门上全冒着团热气。晚饭是白吃了，忘记谁提了一嘴，于是惦记上了山里的野味，一大帮子人浩浩荡荡，往山里去找兔子找鸡。人多势众而又饥肠辘辘，吃什么都比平时香，等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，太阳从山间的云海里浮起来，才发觉这一夜都过去了。
那小木头人儿最后轮流放在大家的屋舍里，因为说不清后来谁赢了。有女侠给它做了小衣裳，所以它有时是持剑而舞的秀坊女侠，有时又变作英姿飒爽的山庄小姐，有时头上多了草编的斗笠，有时还背着狗尾草似的毛绒包袱。后来不知道谁诗兴大发，又给它背心前胸刻上了字。
刻的什么来着，唐宁川不大清楚了，他对诗文一向不怎么在意，隐约记得是十个字的诗：
……当……，……我与君。不空关一侠。
什么“我与君”，大家说，一定是有人喜欢谁，借大家的木头小人儿来传话表白！这个人实在不像话，喜欢谁他自己说去，怎么能拿大家的小人儿做筏子呢？是的，这小人儿已经变成了大家的，小峥有一个，大家有一个，不空关是这样的，不空关贺统领的儿子有什么，不空关这些年轻人就有什么。
这样的人，绝不能叫他的好事成了，这小人儿人人有份，不是独属于他的。于是有人又在上面添了几笔，改成了“不空关群侠”。
有人。
唐宁川回过头去，见雪地上转出个披蓑戴笠的高瘦汉子，却是半木。他看见唐宁川，微微一扶斗笠，笑道：“早的不止我一个啊。”
那药童见他来了，如见救星，抖抖索索地道：“总、总司大人饶命，这、这是魔君的药，因魔君早上要用，小、小的一早在这里准备。”唐总司待他不算凶，话也说得仿佛跟他开玩笑，那孩子大着胆子从地上捡起小纸包来，颤着手打开了给唐宁川看，里面原是些甘草片和山楂片，嘴里吃个甜头的。
唐宁川握着他的手，把纸头重又包起，温声道：“不关你的事，是我吓着你了。”又向半木躬身见礼：“见过魔君。卑职近来身上发寒，便向这里来寻些药吃。不知魔君在此，叨扰了。”
那半木在几位魔君之中，向来是脾气很好的样子，凛风堡四位魔君，叶世平虽也和气，但总有些生意人的精明，半木则因为半人半木，即便说话和气，亦使人不由自主地敬他畏他。
他学着唐宁川的话说：“不关你的事，是我来得早了。咱们身上带病的，总是想好得早些。”他招了招手，那药童跑到他身前，半木把纸包打开，药童则两手捧起，他两人一人一半，分了那些甘草片和山楂片。半木伸出一只木手，摸了摸那孩子的头，笑嘻嘻地提醒：“下次藏好些，叫大夫看见了，仔细你的皮。”
那孩子点点头，半木又道：“做坏事给唐总司撞破了，也要分点给唐总司，拉他变成一条绳上的蚂蚱，这你懂么？”
一点小零嘴，给他说的像偷金窃玉，唐宁川不禁好笑。那孩子竟真的又颠颠走来，捧起双手让唐宁川挑拣。他一个小小药童，自然不能像半木那样，把零嘴倒进唐总司的手掌心里，但两手捧得高高的，看不见唐总司要拿多少，这也着实令人着急。
唐宁川笑了笑，从他手里捡了片山楂吃了，是入药的，干涩扎嘴，一会儿才冒出点酸味，甜味更是夹在酸里，几乎没有。那孩子倒大喜过望，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零嘴都藏进了袖口的暗袋里。
“唐总司，我去看看您的药好了没。”
唐宁川点了点头。小药童跑过半木时，给他伸手拦住，半木手上提着一个木头小人，小人全身由线连着，线头一扯，那木头小人的手脚就跟着动起来，胡乱跳舞似的。半木笑道：“这个是送给你的，你做事做得很尽心，我很喜欢。”
“我……那……”
“不怕。”半木道，他蹲下来，半边木头身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，“你瞧，这上头刻了字。‘铸剑当折剑，侠客我与君。半木。’我是木头人，送你木头人，是不是很有意思？”
“有趣！哈哈，有趣！”小药童欢呼起来，“那……大夫不管？”
“当然，‘侠客我与君’，‘我’，我是魔君，大夫管不着。”
唐宁川突然觉得周遭静得可怕，他一阵目眩，是了，想起来了，刻字，十个字的诗，那是市面上再寻常不过的木头小人儿，不空关里大家伙儿的木头小人儿，小峥一个，大家一个。
铸剑当折剑，侠客我与君。——不空关群侠
油灯昏黄，土胚泥壁上印着两团模糊的影子。雪断断续续下了一夜，四更天的时候，顶上的石板被人自外面轻轻掀开，那两团影子悄无声息地蹿起来，见外头先伸进来的，是一把纸伞，正簌簌落下雪片，各自松了口气，又坐回桌前。
那人夹着浸湿了的油纸伞，从上面翻身下来，他穿一件灰白色的缎面长袍，等他坐定，两人也围坐过来，凑在一起。
“元大哥，兄弟们已经安置好了。”祁同说，他是个精干瘦小的汉子，面目黝黑，其貌不扬，玉门关往长安走的商道上，一块石头砸出去，就能砸中一个这样的。他给姓元的倒茶，也倒了些水在桌上，蘸着水点了几点：“咱们的人都散在长乐坊周围，半炷香的工夫，就能集中。”
“这里点子太多，我在长乐坊兜了一圈，听说巡山的队伍下了凛风堡，总归会往这里来。银钩赌坊倒是人杂，不过咱们陡然出现，”马长也道，他拿眼睛瞄了瞄地窖深处，放低了声音，“带着伤员，恐怕弄巧成拙，反被他们对上。”
“老马说的是啊，小飞性子呛，又受了伤，若在外头跟人别嘴，过手不打紧，万一露了马脚，岂不坏事。”
那元大哥看了祁同画的几处点位，点了点头：“你们想得细。这雪一直不停，对我们却也有利。我今夜去猴子山探了一探，你们猜我碰见谁了？”
祁同笑道：“不碰见陈钧那老狗就是好的。”
元大哥也笑道：“这样想倒也不错，船到码头先拜神，猴子山走到昆仑，得先拜一拜地头神，拜不得真神，就供假神。我去猴子山没见到陈老狗，见到凛风堡如今的五把头，管着巡山的谷振声谷魔君。”
“这个人我知道，人称翻江恶蛟。”马长说，“他娘的，他是丐帮出身，丐帮尹天赐尹帮主侠义为先，郭岩郭帮主何等的义气凌天，门户不幸，竟叫他这般孬种学了武艺，为非作歹，祸乱江湖。你听他叫作谷振声，名字起得文绉绉的，据说家中本是冀州富户，遭人陷害、谋夺家产，于是沦为乞丐。他父亲惹上人命官司，下狱填命；母亲充官为婢，不堪受辱，撞柱而死。姓谷的年方六岁，流落街头，被路过的丐帮弟子带回君山，一命得活。他学成之后，便夜奔冀州，报仇杀人，而且迁怒无辜，不但缢杀朝廷命官，还将府衙之中的吏仆之流，一并屠尽。”
“冤有头债有主，他也有些因由。”祁同道，“不过这样一杀，再不能翻手回去了，他就进了恶人谷？”
马长道：“父母之仇不共戴天，就像你说的，总算他还有些因由，但是衙中小吏、驱使仆役，与此无干，何其无辜。滥杀无辜，是为一错。”
元大哥接口道：“一错尚能回头，二错神鬼难容。他既犯下大错，为师门不容，竟手刃恩师，意图遮掩。侍师如侍父，师父更对他有救命之恩，没有师父，早死在冀州道边了，如此实犯了武林大忌，欺师灭祖，是为二错。习武之人若不能修身律己，逞凶斗狠，随心所欲，一身武艺岂不为虎作伥？心猿不拘，意马由缰，为所欲为，无法无天，此为三错。”
那元大哥说话声音十分冷淡，神色也是淡淡的，祁马二人却似有所感，皆神情激愤。祁同快人快语，就道：“那凛风堡是什么狗屎地方，藏污纳垢，臭不可闻！不说姓谷的一错再错，他因家仇而起，到底算他有因，那姓唐的可有因果？贺统领赤诚待他，从无偏私，他倒好，干的什么鸟事！”
马长也恨恨地道：“唐宁川叛盟投谷，背势弃义，这些无耻小人，尽在凛风堡中，只盼着一把火把那鸟堡烧个干净！”他情绪激动，声量不由高了，地窖深处传来几声沉闷的咳嗽，两人连忙停住话头，互相使了使眼色。
过了一会儿，咳嗽声渐渐平复，约莫他们口中的小飞又昏睡过去，马长压低嗓子说：“……姓唐的鸟人无耻无义，实在该杀！贺统领一身功夫已至化境，若非对他毫无防备，姓唐的怎能得手！若不是贺统领横遭不测，那不空关有环江之险、靠山之峻，怎会——”
“你别招他了，让他安心睡吧。”祁同接口说，他们似乎都很照顾那个叫“小飞”的年轻人，祁同说话的时候，有些担忧地望了望地窖深处，小飞就躺在里面的草铺上。他又等了一会儿，暗处很寂静，没有别的声音，才小声对老马和元大哥说：“小飞是从不空关逃出来的，听说……总之，我猜他跟姓唐的有些交情。你们想，年纪一般大，都在贺统领手下……大夫说他伤了肺，不好动气，别叫他太激动了。”
马长叹了口气，低低骂了一声，也不知是骂谁。“唐宁川投谷，范连投谷……娘的，这些个孬种，人人得而诛之！”他咬着牙说，“老天真是不长眼，贺统领尸骨未寒，范连个狗娘养的，就把什么兄弟情义都抛到狗脑子后头了……”
油灯的灯芯快没下去了，火苗时高时低，光在几人脸上起伏，像一段盖到脸的水波。祁同两眼有些发直，怔怔地不知看着哪里：“……老天真是不长眼啊……贺大哥，你在天有灵，保佑嫂子和小峥逢凶化吉，化险为夷吧。”
马长也喃喃道：“贺大哥，你在天有灵，保佑嫂子和小峥吧。”
元大哥轻轻点了点桌子：“范连开门献关，嫂子和小峥也被他扣在手里，我们在白龙口雁回林救人不成，把他惊了，一路上不好再出手。过昆仑冰原是最后的机会，虎口拔牙，也是要干的，等到他上了凛风堡，范连那狗贼就罢了，嫂子和小峥……只怕凶多吉少。”他食指蘸水，在桌上描画，边描边道：“东西两边落雪谷地，兄弟们先都按兵不动，那昆仑冰原上有一处冰缝，可容纳数十人，我带你和老马坐守那里。”
“何时动身？提早布下绊锁，免得姓范的故技重施。”马长道，“绊锁要准备半天。”
元大哥点了点头，老马拿嘴巴努一努地窖深处，又道：“小飞身上有伤，让他撤后，恐怕他……”
他欲言又止，倒是祁同笑了笑，摇了摇头说：“怕这怕那的，咱们拢共是八个活人，分了三处，小飞再不跟着我们，咱们从冰缝里跳将出来，三个人对上姓范的一群人，谁埋伏谁就不好说了。”
三个人埋伏一群人，那确实是很滑稽的场面，连冷冷淡淡的元大哥也笑起来。马长笑骂道：“娘的，给你一说，有点耗子拿猫的意思。”
元大哥道：“好消息是谷振声歇在猴子山，一时半会不会出来。”
祁同哼了一声：“猴子山倒愿意在他身上使银子。这样也好，少一个硬手。”
姓元的又道：“不错，你我想的一样。谷振声这次巡山带了不少人，都歇在猴子山，不玩够本不会下山。跟他巡山的，还有一个人，我若不说，你们决计想不到。”
“还能有谁？不过是些凛风堡的狗腿子。”
元大哥在桌上写了个“唐”字。
“他也在？”
元大哥摇了摇头说：“大风大雪，人马难行，他们也走冰缝，听说在冰缝里遇到些很邪门的事，折了好些人手，闹得老大不快活……我没在猴子山看见他，巡山的喽啰说他跟谷振声起了冲突，谷振声盘算他身上什么飞爪，硬叫他下了冰缝……那冰缝下头还是冰缝，黑漆漆的没一星亮光，他是生是死，后头就不知道了。”
“如此死了却便宜他，”马长道，“要我说，千刀万剐，挫骨扬灰，才算告慰贺统领在天之灵。”
“吃里扒外，下场可有好的？”祁同道，“想当年贺大哥帮了多少人，求他的时候，拖家带口，好话说尽，做牛做马，欲生欲死……贺大哥就是应得太容易！如今势头比人强，见了几条恶狗，竟安心缩在壳里做乌龟王八了！孤儿寡母朝不保夕，但凡有点子血性，都不能干站着看吧？怎么忍得下去！”
老马道：“你省些唾沫吧，唾沫若能钉死人，那鸟堡上的陈老狗早死得挺了。”他冷笑一声，“谷振声不在，巡山的队伍不在，飞沙关的人手只送到长乐坊。咱们便照元大哥说的，埋伏在冰缝里等着，马车遭了绊马索，凛风堡的人一时半会又不及来，正是咱们动手的好时候。”
姓元的道：“咱们不要恋战，救人要紧。祁兄弟，你务必知会东西落雪谷地两处的兄弟，不等讯号，不要出手。等绊了马，拖住了范连，再两侧包抄，带上嫂子和小峥先走。”
祁马二人皆称省得。
北风吹了一夜，终于退走，天地上下皆白，天光一照，四下反着灿烂银光，刺得人睁不开眼睛。
雪停了。
“娘，雪停了。”
“雪停了是好事，”为娘的语音和缓，与少年人的惶惶大不相同，“傻孩子，别怕。”她用一只手盖住少年人的眼睛，拇指按在眉弓上，轻轻地蹭了蹭。“你看这样的雪地，白花花的好看，却很容易刺伤眼睛。以后爹娘不在了，你要照顾好自己——”
“——娘，你别说这样的话。”
“生老病死，早晚有这一天的。”那为娘的温温和和地说，“一转眼十几年都过去了。我跟你爹上华山，也是一个大雪天，华山是很险的，你以后若有机会去，一定要仔仔细细地看着脚下。我跟你爹想着，来都来了，时节虽然不巧，但下了雪，山上一定很美，再来他有一个朋友，乃是玉虚门下弟子，久未相见，不如趁此一聚。”
少年人闷闷地道：“爹就是朋友太多。”
“你爹是江湖人，江湖人朋友多是好事呀。真正的朋友，急人之所急，救人于难救。”她搂着少年，手仍停在脸上，细细摩挲着眉眼轮廓，“咱们一路走来，那么多叔叔伯伯舍家弃业、不计生死，只为了咱们娘俩，不都是因为你爹，因为是你爹的好朋友吗？”
“那范、范连……”
“因为人是会变的，现在的你就和以前的你不一样啊。”为娘的短暂地笑了一下，“现在你就知道，有人对你笑，给你吃好的喝好的，不一定是对你好，其实是对你有所图；有人表面上不苟言笑、一本正经，其实假仁假义，满肚子坏水……”
少年冷哼了一声：“唐宁川，爹真是看错了他！”
他还要再说什么，只觉得娘亲搂着自己的臂膀一紧，便闭了口，转而仰头去看娘亲：“娘，你别伤心……等孩儿日后学成功夫，一定提了他的头，告慰父亲在天之灵！”
为娘的摸着他的头发，慢慢摇了摇头：“娘说过了，人是会变的。如果你以后什么也不想学，平平安安地过日子，娘和爹也不会怪你。娘是不信鬼神的，你爹若在天有灵，就保佑你平安康健，一辈子不为江湖俗事所累，想做什么，就做什么。朋友嘛，也不需要那么多真朋友，交几个就够啦。有几个酒肉朋友，一同喝酒，一道吃肉，闲时悠游，忙时自便。万一你交了许多顶顶好的好朋友，就要为他们掏心掏肺，才算对得起人家的真心，人家也要为你肝脑涂地，如此方能两不相负。你看那些叔叔伯伯，刀光剑影里来去，咱们受了这份恩情，要牢牢地记在心上，不能叫人家白搭上性命。”
“娘！这都是什么话……”
“这是娘的真心话，”为娘的说，“小峥，好孩子，不要总想着爹娘，爹娘总有不在的一天，你要照顾好自己。好孩子，不要哭。”
“我没哭，”少年哽着嗓子，“娘，你还没说和爹去华山的事呢。”
“华山啊……”
雪停了不是好事，凛风堡的人都知道。下雪的时候不扫雪，这边扫这边下，雪又夹风，总也扫不干净。雪停了，第一件事就是扫雪，这是一刻等不得的事情。凛风堡就建在昆仑山上，山风凛冽，山上的雪比山下大得多，且不耐积，万一耽搁了冻起来，人走马去，踩得铁板一样，那是浇热水也化不开的。再者昆仑山上也都是雪，倘若堡里动了响，上头积雪崩塌下来，这一堡的人岂不全包饺子了。是以凛风堡的人喜欢下雪，下雪了没事做，倚仗山险松快躺着；不喜欢雪停，雪停了立刻就要扫雪。
天是不管这些事的，它只管耍，凛风堡里有头脸的也不管，这些都是杂事，除了叶魔君操心，烦不到别人头上。唐宁川吃过了早饭，饭堂里没见到陆从舟，不知道堡里如何招待，叶世平把他安置在客舍，说是客舍，也就是收拾了一间带小院的空房，陆从舟这样的，凛风堡管他吃住，已经算是给他脸面。唐宁川本来要去找他麻烦，想想又觉得没意思，总在一起拉扯，旁人看了，谁晓得想的是势如水火还是打情骂俏？于是改往医馆去，他近来总感到身上发寒，老也不好，孙大夫嘴长，开的药倒有些用处，吃了身上好受些。
行医问诊的大夫金贵，职级相同，也要比别人多一层优待。大夫早上是不坐堂的，那小药童站直了只比桌子高一点，这会儿已经煎好了药，正高举着两条细胳膊，使劲端着药罐往下滤药渣。药罐子重而烫，他小人矮又瘦，胳膊抖得像烂面条。唐宁川过去帮他端住了，把他吓了一跳，整个人向后一耸，撞在唐宁川怀里。
对方是个总司，比一些坐堂的大夫职级还高，巧不巧他这一撞，腰里掖着的小纸包也滚落下地，停在唐总司那双软皮靴子的靴尖旁。
唐宁川笑道：“你下毒害我？”因为这孩子已经吓得上下牙打起颤来，于是搁下药罐，一手搂着他的肩膀拍了拍。那实在是个瘦骨嶙峋的半大孩子，尽管裹着寒衣，也摸得到背上支着的骨头。
他刚到不空关时，贺峥同这孩子一般大，不爱吃饭，贺雍端着碗追着喂饭，从山道上追到孤山集，又从孤山集追回山道上，追到碗里的饭凉了，贺雍吃，孤山集卖小吃的摊子也出来了，贺统领再买给小峥吃。小峥吃着，不空关说一不二的贺统领耸着脖子猫着腰，做贼似的四下望着——要叫夫人看见了，他父子俩是进不去家门的。大家常拿这个同贺雍打趣，贺统领也不生气，他实在是个气量很大的人，年轻的同袍们跟他开玩笑，他从来不恼，在集上遇到了，还常请大家伙儿吃东西：小峥吃什么，他也给这些年轻人买什么。唐宁川生了一副倨傲模样，初来不空关时，叫人有些误会，贺雍当作是不知道，他笑呵呵地喊上唐宁川跟他去出任务，跟贺统领出任务是顶好的差事，因为十次有八次是跟他漫山遍野地找孩子，等同于是出去玩了。那是太平时候，瞿塘峡的山道上，常有人闲坐着吹小曲的。小峥也好找，风吹草动，都逃不过江湖人的耳朵，何况一个小孩子。唐宁川腰间别着千机匣，面上扣着铁面具，规规矩矩地跟在贺雍身后，他小时候没有敢教师傅找不到过，那是要挨罚的，师傅会生气，但贺峥经常叫爹娘找不到，贺统领生了气，仿佛并不令小峥怕。唐宁川会想，贺统领怎么不罚的，小孩子应当怕罚，就像小峥不爱吃饭，放在自己身上，简直是不可能的。师傅就会罚，罚竹板子，竹板子还不算疼，疼的是竹板子打劈开了，变成一条条细细的竹篾子，如果沾了水，那是最难受的。罚不许吃饭。罚一罚，早把小峥治好了。贺雍找孩子，一路上也不是很着急的样子，一边找，一边跟唐宁川说些不空关的掌故旧事，遇到山道上有人吹竹笛，他也折一片树叶和着吹，气定神闲的，像跟别人打招呼。
唐宁川没见过自己的父亲，他后来明白了小峥为什么不会挨罚，做父亲的总是舍不得。
找到了小峥，他们总会在集上再耽搁一会儿，不空关的日子对孩子来说太憋闷，能出来一时半刻也是好的。有一次集上来了个外地的货郎，不止带来了楚州的新鲜点心，还带来一种木头做的小人，关节全由线连在一起，为这木头小人，另配上十八班兵器，都可以卡在小人手里。那货郎扯着线头，小人便在他手下舞刀弄枪，一板一眼地耍起招式，看得贺峥张大了嘴巴，糖果子都从嘴里掉下来。这自然要被小峥收入囊中的，唐宁川没料到自己也有，小峥送给他时，别别扭扭地往他手里一塞：“给你的。”
“这——”
“是我的压岁钱！我知道，你总跟爹出来找我……”小峥喊道，“我爹说……算、算了，不要还给我，我送给赵小飞，让他教我耍大枪！”
“枪有什么好？”唐宁川道，“一寸长一寸强，我教你打石子，比大枪打得还长还远。”
回去以后，他跟赵小飞为贺峥耍大枪还是打石子打了一架，彩头是那个木头小人儿，大家伙儿吃罢了晚饭，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看他们较量。这个说：“哎，小飞，上马了踩他！”那个说：“唐宁川，下来，有本事别在天上打！”其中尤以贺雍叫得最响，小峥骑在他肩膀上，拍着手看他们两打来打去，从地上打到天上，天上又打到地上，小手拍得红通通的。
一打打到了半夜，倒不是真打了几千招，看的人技痒，谁都想上来比划两下。这个败了那个上，那个乏了这个替，人人脑门上全冒着团热气。晚饭是白吃了，忘记谁提了一嘴，于是惦记上了山里的野味，一大帮子人浩浩荡荡，往山里去找兔子找鸡。人多势众而又饥肠辘辘，吃什么都比平时香，等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，太阳从山间的云海里浮起来，才发觉这一夜都过去了。
那小木头人儿最后轮流放在大家的屋舍里，因为说不清后来谁赢了。有女侠给它做了小衣裳，所以它有时是持剑而舞的秀坊女侠，有时又变作英姿飒爽的山庄小姐，有时头上多了草编的斗笠，有时还背着狗尾草似的毛绒包袱。后来不知道谁诗兴大发，又给它背心前胸刻上了字。
刻的什么来着，唐宁川不大清楚了，他对诗文一向不怎么在意，隐约记得是十个字的诗：
……当……，……我与君。不空关一侠。
什么“我与君”，大家说，一定是有人喜欢谁，借大家的木头小人儿来传话表白！这个人实在不像话，喜欢谁他自己说去，怎么能拿大家的小人儿做筏子呢？是的，这小人儿已经变成了大家的，小峥有一个，大家有一个，不空关是这样的，不空关贺统领的儿子有什么，不空关这些年轻人就有什么。
这样的人，绝不能叫他的好事成了，这小人儿人人有份，不是独属于他的。于是有人又在上面添了几笔，改成了“不空关群侠”。
有人。
唐宁川回过头去，见雪地上转出个披蓑戴笠的高瘦汉子，却是半木。他看见唐宁川，微微一扶斗笠，笑道：“早的不止我一个啊。”
那药童见他来了，如见救星，抖抖索索地道：“总、总司大人饶命，这、这是魔君的药，因魔君早上要用，小、小的一早在这里准备。”唐总司待他不算凶，话也说得仿佛跟他开玩笑，那孩子大着胆子从地上捡起小纸包来，颤着手打开了给唐宁川看，里面原是些甘草片和山楂片，嘴里吃个甜头的。
唐宁川握着他的手，把纸头重又包起，温声道：“不关你的事，是我吓着你了。”又向半木躬身见礼：“见过魔君。卑职近来身上发寒，便向这里来寻些药吃。不知魔君在此，叨扰了。”
那半木在几位魔君之中，向来是脾气很好的样子，凛风堡四位魔君，叶世平虽也和气，但总有些生意人的精明，半木则因为半人半木，即便说话和气，亦使人不由自主地敬他畏他。
他学着唐宁川的话说：“不关你的事，是我来得早了。咱们身上带病的，总是想好得早些。”他招了招手，那药童跑到他身前，半木把纸包打开，药童则两手捧起，他两人一人一半，分了那些甘草片和山楂片。半木伸出一只木手，摸了摸那孩子的头，笑嘻嘻地提醒：“下次藏好些，叫大夫看见了，仔细你的皮。”
那孩子点点头，半木又道：“做坏事给唐总司撞破了，也要分点给唐总司，拉他变成一条绳上的蚂蚱，这你懂么？”
一点小零嘴，给他说的像偷金窃玉，唐宁川不禁好笑。那孩子竟真的又颠颠走来，捧起双手让唐宁川挑拣。他一个小小药童，自然不能像半木那样，把零嘴倒进唐总司的手掌心里，但两手捧得高高的，看不见唐总司要拿多少，这也着实令人着急。
唐宁川笑了笑，从他手里捡了片山楂吃了，是入药的，干涩扎嘴，一会儿才冒出点酸味，甜味更是夹在酸里，几乎没有。那孩子倒大喜过望，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零嘴都藏进了袖口的暗袋里。
“唐总司，我去看看您的药好了没。”
唐宁川点了点头。小药童跑过半木时，给他伸手拦住，半木手上提着一个木头小人，小人全身由线连着，线头一扯，那木头小人的手脚就跟着动起来，胡乱跳舞似的。半木笑道：“这个是送给你的，你做事做得很尽心，我很喜欢。”
“我……那……”
“不怕。”半木道，他蹲下来，半边木头身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，“你瞧，这上头刻了字。‘铸剑当折剑，侠客我与君。半木。’我是木头人，送你木头人，是不是很有意思？”
“有趣！哈哈，有趣！”小药童欢呼起来，“那……大夫不管？”
“当然，‘侠客我与君’，‘我’，我是魔君，大夫管不着。”
唐宁川突然觉得周遭静得可怕，他一阵目眩，是了，想起来了，刻字，十个字的诗，那是市面上再寻常不过的木头小人儿，不空关里大家伙儿的木头小人儿，小峥一个，大家一个。
铸剑当折剑，侠客我与君。——不空关群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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